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九十二章 蠱酒
    酒神祭當日。

    怨氣凝斑,遮云蔽日,天地昏慘。

    已至午時。

    瀟水城中反倒漸漸泛起霧氣,淤積漸深,揮之不散。

    街頭巷尾喧囂不絕,霧中擠滿了攢動的人頭,男女老少,全都掛著一個模子印出的笑臉,朝著同一個方向——酒神廟。

    神窯中燈火通明。

    火光晃動映照出深井環廊上密密麻麻的人影,俱是城中顯貴與各家酒坊主人,但若借火光細看,一個個雖是人形,卻冷不丁會露出些非人之處,獠牙、利爪、長尾……妖魔鬼怪冠冕堂皇齊齊望著窯底法壇。

    法壇上,酒神像依舊舉杯斜臥,意態瀟灑,可免不了黑斑點點爬上面孔,原本笑看瀟水蕓蕓眾生的神情此時竟顯出幾分陰邪、譏誚。

    神像前。

    一個巫女正跳著夸張而瑰麗的舞蹈。

    巫女頭戴彩繪的儺面,瞧不清面容。

    只見她身作鮮紅的法衣,左手龍角,右手鈴刀,身姿柔韌,動作矯捷迅疾。

    在法臺上不住旋轉跳躍。

    彷如一朵緩緩綻放的火蓮。

    觀之令人目眩,使人神迷,更讓人疑惑。

    原本主持祭儀的青萍真人固然精擅儀軌,但老態龍鐘,哪兒有臺上的舞者這般翩若驚鴻?

    可若不是于枚,臺上的又是誰呢?

    …………

    潛藏在人群中。

    幻蝶有些焦躁不安。

    它的目光一陣盯住法臺上起舞的巫女,一陣又同所有藏身環廊的幼蟲妖傀一樣,細細辨認著窯中每一張面孔。

    在哪兒呢?

    是誰呢?

    虞眉的同伙。

    在水月觀被付之一炬后,幻蝶終于確定,虞眉身邊有著另一股力量。

    這股力量不敢正面挑戰自己,應該并不強大,卻足夠狡猾,像毒蛇一樣潛伏于暗處,以虞眉的行動為遮掩,悄然蓄積著毒液,以備致命的一擊。

    正如當初的自己。

    幻蝶也曾猜測過同伙的身份。

    幻陣沒有外人闖入的反饋,所以這股力量應該來自于幻境內部。

    是留作后手的猖將?

    或者趁亂覺醒的妖魔?

    事到如今,它們又將作出怎樣的抉擇?

    是會識趣走避?

    或者冒死營救虞眉呢?

    幻蝶都不確定,但并不妨礙它拋出誘餌,設下陷阱。

    …………

    時間流逝。

    法臺上。

    一番古怪而繁瑣的儀式后。

    酒神祭終于來到了最重要的環節。

    選拔酒魁。

    正如往昔千百次輪回一樣。

    酒魁花落嚴家。

    嚴坊主高興得手舞足蹈,當即打開酒窯,散與全城。

    于是這夾雜了特殊“佐料”的美酒從酒窯散給環廊,又從酒神廟送入瀟水每一個歡慶佳節的人手中。

    而后闔城同慶,舉杯共飲。

    酒神窯中。

    幻蝶輕輕摩挲著酒杯。

    看著周遭的人們在歡聲笑語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心中原本的焦躁不安隨之泄去。

    它俯身看著窯底法壇上正在主持謝神儀的虞眉,臉上掛起莫名的笑意。

    而后退入一個光照暗淡的角落。

    慢慢抿著酒液。

    耐心而從容。

    就像一只織好羅網靜待獵物上門的蜘蛛。

    …………

    幻蝶多少體會到道士曾經的心情。

    精心布下了陷阱,但獵物始終沒有冒頭的意思。

    是的。

    一直到整個慶典結束,幻蝶設想中的虞眉同伙卻始終不曾出現。

    它心情郁郁走出神廟。

    此時。

    霧氣漸消。

    站在廟前高高的石階上。

    遠山煙籠霧罩的輪廓,近處蜿蜒的水道與鱗次櫛比的房舍以及滿街熱鬧的人群盡入眼中。

    胸中塊壘又須臾消滅。

    它忽而放聲大笑起來。

    有螻蟻躲藏在暗處又如何?

    妖魔們都飲下蠱酒,幻境已然盡在掌握!

    只消吞下那槐靈,再用蠱酒控制住這滿城妖魔,發展族裔,何愁不能在這片沃土上,立起一個大大的妖國!

  &nb bsp;  正當它躊躇滿懷之際,身邊的人群里卻是突然起了喧囂。

    “咦,看,有人。”

    “他怎么上去的?”

    “好像是個道士。”

    幻蝶心里咯噔了一下,循聲望去。

    ……

    在酒神廟高高的屋脊上,李長安按劍而立。

    在布滿黑斑的骯臟天穹下,他那身綴滿補丁的麻布道袍竟顯出些纖塵不染的味道。

    道士居高俯視。

    很快找到了幻蝶那張因不可置信而極度扭曲的面孔。

    他沖對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將早已準備好的東西拋擲下去。

    并隨之送上了一句熱情而不失禮貌的問候:

    “蘇潑兒來日,媽惹法克兒。”

    ……

    幻蝶著了魔一樣。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拋出之物所吸引。

    待它回過神來。

    那東西竟已捧在了自己的手心。

    它當然曉得不對勁。

    可身體中仿佛蒸騰起莫名的燥熱,這燥熱攥住了它的眼珠子,使其牢牢對準了掌中之物。

    一顆心臟。

    一顆鮮紅的、滲透著烈酒的心臟。

    幻蝶認得手中這團血肉,或者說,這段春風得意的日子里,自己曾無數次啃食過它——這是太歲妖的心臟!

    可是,太歲妖不該在水月觀的大火中灰飛煙滅了嗎?

    幻蝶心頭升起了一個隱隱的想法,這想法如此清晰,只隔著層膜就能窺見真相,可沒待捅破,一股血與酒摻雜的濃香突而暴起。

    蠻橫地掰開牙關,擠過喉嚨,鉆進肚子,最后,逮住腸子狠狠一扯。

    “咕嚕。”

    五臟六腑一串作響,呼喊著同一個字眼兒。

    餓!

    餓得要命!

    餓得發狂!

    然而,幻蝶其實并不餓,昨夜為了填補精元虧空,它把嚙鐵強行吞進了肚子,現在反倒還有點消化不良。

    所以這點饑餓于它而言,更像是錯覺,夢幻泡影,眨眼就滅。

    但是它神色卻由此變得疑惑,繼而因驚悚而扭曲。

    不知從何時起,街上變得靜悄悄的,仿佛先前那點兒熱鬧與方才的饑餓感一樣,只是不禁考驗的錯覺。

    霧氣將散未散,稀薄地流連在街頭,襯得整座城市都像是一觸即破的泡沫。

    幻蝶抬起了頭。

    看到周遭,不,是全城都是紅通通的眼睛。

    盯著自己。

    盯著自己手中的血肉。

    身為妖魔的幻蝶竟是打了個冷顫,它下意思地就催動了周遭人腹中的蠱酒。然而,周遭人身體中另一種東西卻蠻橫地壓倒了幻術,那是更加根植于本能的東西——饑餓。

    “咕嚕。”

    那是石階上一個女子腹中的嚎叫,她的眼睛直直瞪過來,嘴角涎水直流,眼睛越瞪越大,嘴角越裂越開,漸漸整張面孔只剩血紅的眼睛與布滿利齒的巨口。

    “咕嚕。”

    這是街邊酒店閣樓上的游客,他依著欄桿,墊著腳,拼命探出頭望過來,脖子越拉越長,從樓上蜿蜒下來,臉上寫滿莫名的渴求。

    “咕嚕。”

    這是街頭某個婦人懷中的嬰孩,他從母親懷中瞪大眼珠看過來,尤嫌看不清楚,于是在額頭、在耳后、在脖頸、在手肘……睜開了密密麻麻的紅眼珠。

    “咕嚕。”

    聲音瘟疫一般在霧中蔓延。

    咕嚕。

    咕嚕。

    咕嚕。

    ……

    幻蝶終于捅破了腦海里那一層薄膜。

    它面目猙獰猛然回首。

    身后。

    酒神廟大門前。

    虞眉的身邊。

    兩只妖傀早已伏尸廟前。

    李長安手持鈴刀,包裹青光,干凈利落地削去了它留在虞眉身上的禁錮。

    “殺了他!”

    幻蝶喊出了一個注定無法達成的命令。

    藏身人群的妖傀們清醒過來,一擁而上。

    道人回以一個戲謔的輕笑,扣著虞眉的肩膀,小小一步,退入了酒神廟中。

    隨即。

    憑空蒸發消失無蹤。

    “李玄霄!!!”

    凄厲的嚎叫里。

    幻蝶被人潮,不!妖潮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