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九十一章 泡影
    昨個兒熱熱鬧鬧了一宿。

    今天殘倦難褪。

    一直到日上三竿,瀟水城才懶散醒來。

    街上三三兩兩有了行人,街邊的鋪子也就拆下了門板,開門迎客。

    在東城,瀟水最好的首飾鋪——福祥記也迎來了第一單生意。

    只可惜,不怎么順利。

    “這根釵子前天作價百兩,今天怎么就要一百五十兩?!”

    “這位郎君,今兒是什么日子啊?酒神祭!這吃穿用度哪樣東西不漲價啊?便連對面樓的窯姐兒都得多要三分脂粉錢。我這不漲?它合適么?”

    寬敞的鋪子里珠光寶氣,掌柜的笑臉迎人,嘴里卻是連串兒的反問噎得張易還不上話來。

    游俠兒緊緊攥著根珠玉釵子,像握著把刀子。

    掌柜的笑臉依舊。

    “這樣,客人您明天來買,明天一百兩。”

    這話純屬敷衍人了。

    瀟水的習俗,在酒神祭的第二夜,男女互贈信物。

    過了今夜,這釵子再如何便宜,對張易而言,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只要今天買。”

    掌柜的臉上不見詫異,早有話備著。

    “罷了罷了,我看你呀也是誠心想買。”

    取出另一根釵子。

    “這根釵子,同樣一等一的手藝,就是材質遜上半籌,一百兩便宜賣于你吧。”

    他笑呵呵嘴上說著“便宜”,可衣袍下卻緩緩翹出了一條尾巴,棕黃色毛發蓬松,在身后慢悠悠搖晃。

    稀奇的是,鋪子里,無論是張易還是其他店員,都對這條尾巴視而不見,或者說,明明看見了卻不以為意,好像做買賣的本該就有這么一條狐貍尾巴。

    若繼續把目光推出鋪子,落到漸漸熱鬧起來的街面上。

    便能瞧見一個個行人,長角的、披鱗的、獠牙外凸的、眼珠子發綠的……身上總有些非人的特征,還時不時能見著彼此犄角相碰、尾巴勾腳的景象,可人人都不以為意,仿佛那些爪牙鱗角是灰塵落在衣襟般,不值一提。

    街上怪像暫且忽略,單說鋪子里頭,張易答得毫不猶豫。

    “我只要最好的。”

    掌柜一下變了臉。

    “那就對不住了,最好的一百五十兩,不二價。”

    尾巴也不搖了,說著伸手就要拿回游俠兒手里的釵子。

    這時。

    啪!

    響亮一巴掌拍在桌上,嚇了掌柜一個哆嗦,尾巴都縮回了衣擺下,可緊接著,他便瞧見桌上多了一錠銀光閃閃的“小可愛”,于是乎,尾巴又晃晃悠悠地翹了出來。

    旁邊插進個聲音。

    “這釵子給他包起來,不夠的銀子我來補。”

    “喲!”

    掌柜尾巴搖得飛快,豎起拇指。

    “仗義!豪氣!”

    再瞧向張易。

    “客人,您看……”

    張易偏過頭,出言幫他的人看裝扮似個出游的公子哥,但觀其身形、姿態,他卻能看出這是個矯健的武人,最重要的是,此人他并不認識。

    張易遲疑了稍許,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不多時。

    他將精心包裝好的釵子小心收進懷里,隱隱松了口氣,神色雀躍了幾分。

    但很快又板起了臉,恢復了平常的冷硬模樣。

    “你給多少錢,我做多少事,殺人還是……”

    轉過頭來。

    眼前卻是空空如也。

    …………

    李長安并不是特意來尋張易的。

    滿城的繁華與安寧都即將如煙火般散去,不走一走看一看,豈不可惜?

    所以這天,道士走過了很多地方,也看到過很多人。

    在昌豐坊,邢家門前,看到邢夫人依門眺望、形容消瘦。

    在城墻根的勾欄檔里,看到張少楠和他的“哥哥”對乞丐頭子大打出手。

    在橋邊的酒攤上,看到鄭屠子拎著“劍客”徐展的脖子灌酒,待到醉醺醺結賬,銀錢不夠,就把劍客那把用來裝樣子的長劍抵了了賬。

    ……

    本來還打算去趟貍兒樓。

    可聽搖櫓的艄公說,今兒三娘子身子乏,貍兒樓放了大假,懶得開門迎客。

    于是乎。

    兜兜轉轉。

    來到了嚴家酒坊。

    沒上門。

    只是裝作逛乏了的游客,就近尋了個小吃鋪子。

    賣的算是瀟水的名產——醪糟湯圓。

    點了碗,才坐下,隔桌有人議論。

    “魚兄你是行家,你看城里這幾十家酒坊哪家能奪得今年的酒魁?”

    “不好說,這釀酒一靠手藝二靠原料。論手藝,王家的竹葉燒當屬翹楚;論原料,徐家老釀的秘制酒曲也是獨步天下,還有張家的美人醉,武家的月照清,路家的百花釀……”

    他如數家珍,說得頭頭是道,可惜全沒猜中。

    酒魁只會是嚴家酒坊的凝露白。

    今年如此,年年如此。

    在瀟水的輪回中,酒魁永遠花落嚴家。

    不多時。

    湯圓端上桌。

     ; 趁熱嘗了一口。

    軟糯香甜。

    道士不禁道了聲:可惜。

    如此好的手藝,老板竟是只蟲子。

    沒錯。

    別看這店家勤勤懇懇張羅著生意,實則卻是幻蝶幼蟲控制的妖傀。

    隔得老遠,道士就聞到了它身上那股子蟲渣味兒。

    非但是他,方才問話的食客、街角巡邏的差役、路邊討口的乞丐乃至酒坊門前玩耍的孩童……這條街面上,圍繞著酒坊,十之八九都是妖傀所扮。

    可說幻蝶僅存的力量都收縮在了嚴家酒坊。

    原因無他。

    因為幻蝶就藏身酒坊。

    李長安炸毀了幻境中樞——水月觀,幻蝶對幻境的控制受到了重創,它再無選擇,只能推行原本的計劃:在酒中下蠱,以圖控制群妖。

    然而,它先前的準備都在大火中焚毀,不得不找地方重新準備,水月觀已毀,酒神廟又人多眼雜,只好退而求其次,選了嚴家酒坊。

    而為了在一天內制造出足夠“蠱酒”,它刨出了自己被炸得七零八碎的軀殼,用住主藥,尤嫌不足,甚至于犧牲了所有的猖兵,抽取了它們的血肉魂魄。

    而這一切,都是酒神通過虞眉的眼睛所得。

    是了,虞眉也在坊中。

    “真的不需要我潛入酒坊?”

    “萬萬不可。”

    酒神連忙勸道。

    “道士不必擔憂槐靈。在幻蝶重新掌控幻境之前,它是不敢對槐靈胡亂下手的,即便作了些手腳,但區區幻術,待到幻境破滅,自然也就隨之消散了。”

    “更何況你若闖進去,它里面戒備森嚴,若被發現,介時與幻蝶大打出手,反倒擾亂了計劃。”

    李長安不說話,只一口氣吞了大半碗湯圓。

    才再問道:

    “可酒該怎么辦?”

    酒神不愧是酒神,拿到了太歲妖,沒花多少功夫,就鼓搗出一種效果奇特的酒。初飲下,沒有任何異常,可一旦被引子一催,饑餓之毒便會百十倍地涌出。

    可再毒的酒,落不到嘴里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最初的計劃是摻進嚴家的“凝露白”里,沒想,和幻蝶的打算撞到了一塊兒。

    酒神半點不急,哈哈大笑:

    “幻蝶釀好的酒會送去哪兒?”

    “酒神廟。”

    “我是誰?”

    “酒神。”

    道士說完一愣,隨即搖頭失笑,笑自己關心則亂。

    撒下幾枚銅子。

    徑直起身離去,沒去撩撥幻蝶敏感的神經。

    他還要去最后一個地方。

    …………

    當李長安到了俞家邸店的時候。

    店里的客人大多未醒,都在房中蓄養精神,好游玩今晚的夜市。

    但邸店的前院,那間小小的、被槐樹繁盛的枝葉籠蓋、被開得極燦漫的紫藤花環繞的院子卻并不冷清。

    阿梅領著嚴家小子和幾個小孩在走廊打鬧,時不時引來老板娘的呵斥。樹下的石桌石凳上,邸店主人和嚴家酒坊東家以及“死而復生”的錢大志對著三杯酒愁眉苦臉。

    道士厚臉皮上去搭話。

    “都說借酒消愁,三位卻為何對酒發愁呢?”

    三人面面相覷,莫名其妙。

    還是店家迎來送往慣了,心思活絡些。

    “這位郎君有所不知,我這位朋友是來買酒的客商,可一時間挑花了眼,這三種酒卻不知買哪一種最好。”

    假話。

    明明是在挑用哪種酒去參加明日的酒魁比賽。

    李長安并不拆穿。

    大模大樣指著其中酒液透徹的一杯。

    “依我看這杯最佳,可否……”

    “哦、哦。”

    嚴東家反應過來,忙不迭捧過酒杯。

    “請品鑒。”

    李長安毫不客氣坐下來,接過酒杯,輕輕呡了一口。

    柔順酒液入喉。

    好似立刻有輕輕的熏醉散開。

    適時。

    瀟水那柔軟的、帶著微微酒香的春風吹拂進來,槐樹的樹冠緩緩晃動,枝葉“梭梭”作響,周邊的藤蘿也隨之搖擺,阿梅又追著嚴家小子穿過花叢,燦漫笑顏里,撞碎團團清香。

    道士想到,當初的俞真人是否也是這么看著孩提時的自己呢?

    耳邊酒神嘆道:

    “原來‘凝露白’是這個味道。”

    “你沒喝過?”

    “我當然喝過,但俞家丫頭沒有喝過。”

    李長安恍然一笑,點了點頭。

    然后凝起神思化為慧劍斬開虛妄。

    于是天地驟然陰沉,怨氣凝結的“黑斑”再度浮現,爬滿了視線所及每一個角落,云層、泥壤、梁柱、墻垣,甚至杯中的美酒與阿梅童稚的笑容。

    李長安默然起身,在三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下,走到了一墻藤蘿當前。

    方才尚且花開燦漫,現在卻只見著光禿禿的枝條趴伏在墻,無花無葉,枯萎頹敗。

    道士將杯中殘酒淋上去。

    終究是夢幻泡影一場。

    翌日。

    祭神大典如期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