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九十章 夜探水月觀
    幻境一度瀕臨崩潰。

    那些燃燒自己、維持幻境的蝴蝶們本將混亂的苗頭控制下來。

    可突兀間。

    有黑雷震起,蝴蝶們觸不及防便被震死大半。

    于是局面徹底失控。

    火光熊熊沖天,映得殘月赤紅;濃霧沸騰急涌,淹沒整個城市。

    火與霧中也再度上演起“群妖逐人”的戲碼,在鮮血與恐懼的重壓下,人們一個又一個化身妖魔,肆意揮灑獸欲。

    幻境崩滅就在當前!

    “這……這……糟了!糟了!”

    酒神在虞眉耳邊喃喃不休。

    剛才虞眉動手的時候,他雖開口勸阻,但也悄悄出手,不讓李長安瞧見這邊的動作,未免沒有口是心非、暗自支持的意思。畢竟,他這個信眾消散殆盡的神明,支撐他茍延到如今的信念,無非就是毀掉幻境而已。

    誰料混亂蔓延之迅疾出人意料,幾如干材烈火,轉眼便點燃了全城。

    要說眼下妖魔彼此吞吃的場面和幾人原本的計劃看似相同,但實則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原因很簡單。

    它們還不夠餓,不夠瘋,雖然被饑餓所折磨,但理智尚在,懂得隱忍退讓。如此一來,待到幻境崩潰,妖怪們恐怕還會剩下大半,然后一哄而散……

    酒神愧疚、焦急不提。

    虞眉可沒這么多顧慮,她是個極果決的性子,一旦做下決定,便不會回頭。見到幻蝶還未現身,就拋下了滿城的混亂,一不做二不休,把目光投向了另一個地方——猖兵與嚙鐵的戰場。

    可是。

    酒神忽的驚喜萬分。

    “它來了!快走!”

    虞眉不假思索,遁去身形。

    下一刻。

    月光大明。

    皎皎然,凜凜然。

    彷如嚴冬里的冷陽投下萬千利刃。

    刺開濃霧,切碎大火。

    映照之處,無論是奔逃的人還是捕食的妖都慢慢變得遲緩,慢慢變得木訥。

    漸漸的。

    除卻那些徹底覺醒的妖怪在驚懼中潛伏下來,剩下的絕大部分人與妖們都如同提線木偶般僵止不動,慢慢的、齊齊的抬起頭來。

    上方。

    在月亮與城市的中間,巨大的璀璨的仿若神靈的蝴蝶盤旋飛舞。

    …………

    李長安順利潛入了水月觀。

    虞眉那邊連番的動作似乎真將幻蝶手上的力量全部調走。

    觀內凄冷無聲。

    只余空蕩無物的墻垣上點點漆黑的怨斑。

    道士的目光沒過多停留。

    時間緊迫,動作要快。

    幻蝶隨時可能察覺返還。

    水月觀雖然不大,但一間間房舍去找也是耽擱時間,不合事宜的。

    道士早有計較。

    太歲妖既然成了食材,首先要搜尋的位置當然是廚房。

    李長安熟門熟路,翻墻越垣很快到了地兒。

    幻蝶是個懂得享受的妖怪,這水月觀落在他手里,廚房非但沒荒廢,反倒精致了許多,煎炸蒸煮人肉的家伙樣樣俱全。

    可惜的是,太歲妖不在這里。

    但倒也不是一無所獲。

    李長安翻找一陣,在一大鍋子小火溫著的雜鹵里撈出了一顆美人頭。

    接著。

    他出門翻上屋脊。

    這里視野開闊,近能俯覽道觀,遠能眺望瀟水城上翩然盤旋的幻蝶。

    他嗅了嗅手中人頭,而后閉上雙眼,存神靜思長吸一口氣。

    以沖龍玉為本,以驅神為輔,竭力催動鼻神。

    山間千萬駁雜氣味于是盡入鼻中。

    片刻。

    找到了!

    李長安驀然睜開雙眼。

    炯炯目光落在道觀一角。

    ……

    偏僻角落里。

    低矮的神堂配著個狹小的庭院。

    李長安也記不得它曾安置過哪個神明。

    都不重要了。

    反正都被妖怪們作了“垃圾場”。

    全道觀的神像都被拆了下來,扔到這偏僻狹小的院落,歪歪斜斜擠在一起,泥塑的面容爬滿了霉斑。

    可偏偏太歲妖的氣味就來自此處。

    李長安沒急著進去,空氣還隱藏著幾股特別的氣味,極細微,夾雜在濃重的妖氣里,若非道士把鼻神催動到了極致,還真險些分辨不出。

    他解下劍匣。

    “敕。”

    紅光一閃而沒。

    神像林子里滴溜溜就有幾顆頭顱滾落。

    斷口處鮮血淋漓。

    道士看也沒看上一眼,背上劍匣,穿過發霉的神佛們,推開了神堂大門。

    ……

    縱然堂內沒有光源,道士還是一眼就找到了太歲妖。

    她就端“坐”在神壇上,肌膚欺霜賽雪,好似冷冷生著光。

    可惜腰部以下卻現出了原形,化作一個大肉團,像是一大團融化又凝固的蠟油,與神堂嵌在了一起。

    肉團上生出些手腳頭身,到處有切割的痕跡。

    而它臉上始終是雙目微闔、帶著輕笑,與門外的神佛們一般神情。

    當真是一尊肉身布施的雪菩薩。

    李長安依舊沒急著上前。

    他將目光越過太歲妖,注視著它背后混沌的影子。

    黑暗中有嘶啞的聲音幽幽響起。

    “你終于來了。”

    李長安按住長劍。

    “于枚?”

    …………

    巨碟翱翔于天際。

    瀕臨毀滅的瀟水在它翅下的月光里緩緩愈合。

    本該如此。

    可不知為何。

    突兀間。

    它從容盤旋的姿態變得急迫。

    壓低身形,揮動四翼,掀起狂風,掠過屋宇。

    點點光輝自翅上紛紛墜下。

    濺落之地。

    霧氣驟然消散,房屋、街道煥然一新,妖在抖擻中變回了人,人又不再恍惚重新鮮活起來。

    甚至于某些地方,酒神祭夜市又熱熱鬧鬧再度開始。

    藏在暗處的虞眉鎖起眉頭,幻蝶的變化絕非無的放矢。

    她問酒神:

    “道士那邊?”

    “出了些意外。”

    “有危險?”

    “說不準,撞見個意 撞見個意料之外的人。”

    “誰?”

    “于枚。”

    不過三兩句的功夫,幻蝶翅上的“星光”幾乎墜盡,可卻換來整條長街又熱熱鬧鬧、熙熙攘攘。僅從表面看來,幾乎扭轉成變亂發生前的模樣。

    虞眉默然不語,再度解下了腰間的小酒葫。

    這次酒神沒有勸阻,他只是提醒道:

    “你可想清楚了。”

    “你這一身法術都只因你是虞眉——瀟水幻境的虞眉。然以幻蝶對瀟水的掌控,你在它面前,很可能便不是虞眉。”

    虞眉飲下神酒,蒼白到幾近透明的臉上涌出淺淺的血色。

    “他需要時間。”

    “李道士恐怕不會愿意用這種方式換取時間。”

    “那就別給他瞧見。”

    虞眉說罷,扣上鬼面。

    她拔出短劍,一席紅裙鼓蕩氤氳,好似一團焰火沖上月空。

    投向了天上那璀璨夢幻彷如神明的巨蝶。

    …………

    李長安打開窗戶。

    過分明朗的月光涌進神堂,映照出神壇后那個龐然大物。

    一只巨大的、枯槁的、遍布著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漆黑斑點的蝴蝶。

    李長安曾經見過它,這是幻蝶的軀殼。

    而也在這副蟲軀上,印著一張蒼老灰敗的面孔——于枚的面孔。

    “于枚?”

    “是我。”

    她的聲音嘶啞艱澀,似乎久不曾發聲。

    “李道友似乎不信。”

    李長安警惕著周遭的風吹草動,懷疑之色溢于言表。

    那張面孔上的嘴角向上提了提,似乎在笑。

    “以這副尊榮,確實難以取信于人,也是我咎由自取。當日斗法,你我兩敗俱傷,我被宵小所欺,道友卻得以神靈救護。”

    神靈?

    它知道酒神?!

    那張面孔似乎看穿了道士心中所想。

    “李道友難道不是被酒神救治的么?”

    當年幻境還未鑄成,酒神就被俞真人封進了神像,扔到了現實中的酒神窯。而幻境中的瀟水雖也有酒神祭,但從未有神靈顯圣。

    按說,幻蝶不會知道世上真有酒神。

    道士心頭驚訝,也了解自己不擅隱藏,干脆大方承認。

    “你說得沒錯。”

    那張面孔聞言卻幽幽嘆了口氣。

    “可道友還是不信我。”

    道士嘿然不語,他心思雖不細膩,但被騙過了一次,好歹長了些記性。

    面孔于是再度開口。

    “道友不妨想想。”

    “若我不是于枚,而是幻蝶所化,卻為何知曉酒神?之前槐靈種種反常的舉動,搞出了偌大的麻煩,卻為何不曾懷疑過是道友你死而復生,重入幻境而引發的呢?還乖乖被你們牽著鼻子走?”

    “為何?”

    “因為是我告訴它的。我告訴它:我已將道友你挫骨揚灰、神魂俱滅。”

    “幻蝶是三歲小兒?”

    “言語固不足為信,可若是它吃掉了貧道一部分神魂,從中‘親眼’看到的呢?”

    道士虛起眸子,那張面孔又笑了笑,繼續說道:

    “那日斗法后,我重傷脫身,卻又落到了幻蝶手中,自知無法幸免,又曉得那酒神一直陰魂不散……”

    李長安打斷她。

    “你怎么篤定酒神會救我?又一定救得了我?而我會重回幻境,站在你面前呢?”

    那張面孔笑得坦然:“賭一次而已,反正我也沒什么好輸的了。”

    道士點頭,示意她繼續。

    “于是我任那妖怪將我吞食,甚至將大部分神魂都輕易拋給它,僅守住一絲真靈不滅。當然,神魂中我作了些小小的手腳。”

    “我掌控了幻境多年,多少悟得些手段。縱使騙不了幻蝶,還騙不了自己么?”

    李長安再度點頭。

    這么一來就說得通了。

    當初,自己與虞眉混進水月觀,發現幻蝶能隱去怨氣,都以為它已徹底吞噬了于枚,卻想不到是于枚為了守住真靈,故意如此。

    這也解釋了,為何瀟水城被攪得天翻地覆,幻蝶也遲遲不肯出手,只因它在煉化于枚的真靈,無暇抽身而已。

    道士于是抽出長劍,大步上前。

    “你既如此苦心孤詣,有什么話就快些說罷。”

    說完,埋頭劈砍起太歲妖腰下肉團,要把它的本體從神壇上弄下來。

    見得道士終于相信了自己,于枚也是隱隱松了口氣。

    “以幻蝶對幻境的掌控,已能重啟幻境輪回,從頭梳理幻境,安撫群妖。道友可知它為何不這么做?”

    李長安頭也不抬。

    “時間緊迫,勿要贅言。”

    于枚稍稍一愣,旋即大笑。

    “道友還是快言快語,是我婆婆媽媽了。”

    她正色道:

    “因為幻蝶需要酒神祭,它計劃在酒神祭最后一日的大典上,在酒中下蠱,在所有人的腹中都寄入妖蟲。它不僅要控制瀟水,也要控制瀟水中這數萬妖魔!”

    她吐露出幻蝶的計劃后,神色明顯愈加衰敗。

    “最后還得麻煩道友兩件事。”

    “請講。”

    “這觀里有真人的墳冢,但只是假墓。里面藏著真人遺留下來的一些符箓、法器,雖靈性消磨日久,但應該還堪使用。勞煩交托給槐靈,若要對付幻蝶,她應該用得上。”

    “好。”

    “最后一件。”

    她忽而深深嘆了口氣,透著數不盡的疲憊。

    “請道友助我解脫。”

    …………

    一夜的混亂終將平息。

    幻蝶不惜血本,縫補了幻境,鎮壓了嚙鐵。

    從容而來,急迫而去。

    拖著光輝暗淡的身軀回歸水月觀。

    然后。

    轟!

    劇烈爆炸幾將山頭顛倒。

    宮殿觀堂灰飛煙滅,俱為焦土。

    沖天大火中,析出點點熒光,浮在火中聚成只蝴蝶模樣。

    又翩翩然落在山前。

    幻化成一個相貌尋常的男子。

    盯著大火。

    面色鐵青。

    俄爾。

    妖蟲猖兵們凱旋回歸,本來一路鼓吹盛大,卻在男子陰沉的目光下,怯怯熄了吹打,戰戰兢兢,俱都匍匐在地不敢做聲。

    而在這一地滾地蟲中,兩個被鐵索緊縛的身影格外顯眼。

    高大的,是渾身浴血、奄奄一息的嚙鐵。

    纖細的,是面目灰白、不知生死的虞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