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九十三章 除魔務盡
    瀟水城墟,陽光正好。

    荒草掩映的酒神廟前憑空劈開一條裂隙。

    李長安拉著虞眉蹌踉而歸。

    才站穩。

    當面就貼過來一個大腦袋。

    大長臉,尖茅耳,毛絨絨,黑黝黝。

    “啊呃”、“啊呃”直叫喚。

    沒錯了。

    正是大青驢。

    幻境都要完球了,道士當然得先把自己的坐騎救出來。

    眼下瞧著主人回歸。

    “啊呃”一聲驢叫就小跑過來,把大腦門兒往人懷里直拱,長舌頭亂甩,噴吐著青草與酒精混雜的濃烈怪味兒,沖得李長安直打噴嚏。

    不用說,定是酒神干的促狹事。

    道士沒好氣一手摁住驢頭,一手幫依舊呆滯如木偶的虞眉揭下了臉上的儺面。

    他原本備下了一肚子的話,要責備對方的冒失與輕身,可這時候,看到了她恍惚空洞的眼神和幾無血色的嘴唇,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沉默著等著幻蝶的禁制漸漸失效,等著她眼中慢慢有了神采,便把撒酒瘋的驢兒往她臉上一塞,扭頭就走。

    不一陣,提著個包裹回來。

    虞眉已把大青驢摁在地上,四蹄朝天,像擼一只翻著肚皮的狗。

    包裹遞過去。

    “這是什么?”

    “于枚的遺饋。”

    確切說是俞真人的遺物。

    焚毀水月觀前,李長安照于枚所言,從俞真人假冢中挖出來的。

    道士翻看過,多是些陳舊的符箓、法器,但沒有如“陽平治功都印”之類的利害寶物,甚至比不了道士背上的劍胚,說是一代真人的遺物,未免寒酸。

    但轉念想卻理所當然。

    俞真人卸任來瀟水,只為尋求埋骨之地,沒道理讓門中法寶陪她埋入黃土。再說,就算有厲害物件,也不得讓于枚填了幻境這個無底洞么?

    李長安猜想,這些東西紀念的成分更多一些,畢竟于枚正如俞梅,過分戀舊。

    “里頭有幾件衣裙。”

    李長安往虞眉身上指了指。

    “你趕緊去換上吧。”

    虞眉低頭瞧去,她身上的衣物本是幻術所化,脫離幻境后,已在漸漸湮滅。現在她一身華麗法衣已經消失大半,可說衣不蔽體,露出了腰肢與肚臍。

    要是尋常女子。

    不尖叫逃走,也該羞紅了臉。

    可虞眉是木頭雕的心,冰霜捏的人兒,眼皮都不眨一下,沖道士一點頭,施施然淡定走遠了。

    “可惜,可惜。”

    酒神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杵在廟口直搖頭晃腦。

    “要說這女子神態之美,一是巧笑嫣然,二是含羞帶怯,可惜槐靈一樣沒有,白白浪費那副俊俏的眉眼。”

    道士提醒他。

    “她的容貌可是俞梅真人照著自己年輕時候勾畫成的。”

    酒神大袖一揮。

    “所以才可惜嘛。”

    李長安腹誹,你在想屁吃。

    也不搭理他,走入廟中,往下瞄了眼深窟。

    只見渾水深積,已然淹沒了神像,向下張望許久,只能找到水下一團模糊的影子。

    “神像?”

    酒神打了個哈哈。

    “這些天好大的雨。”

    道士收回目光,轉眼打量起酒神。

    酒神不以為意,還配著著轉了個圈圈。

    笑問:

    “如何?”

    很好。

    神采靈動,身形凝實。

    全不似初見時那如孤魂野鬼風吹就散的模樣。

    然而,靠近了,李長安卻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兒,一股子在充斥在幻境中的氣味兒——妖魔怨念的氣味兒。

    李長安皺起眉頭,但很快明白過來。

    不由嘆了口氣。

    “盜泉之水甚毒,酒神何必如此?”

    酒神聞言一愣,卻又哈哈大笑。

    “道士真是好鼻子!”

    輕描淡寫擺了擺手。

    “你們前方搏命,難道我就能端坐于后,受不得這丁點兒污濁?”

    又趕在道士開口前。

    “好了,大功將成之際,不談這些喪心話。”

    “道士可想瞧瞧幻境如今是何 今是何光景?”

    “嚯!真是大開眼界。”

    說著一招手。

    但見窯底積水沸騰,蒸起大股水汽,迅速涌上來,在窖口氤氳起云煙。

    云煙翻滾涌動,漸漸顯出樓宇、橋梁、街市模樣。

    李長安認出,這是以酒神廟為中心的一部分瀟水城。

    云煙幻化的瀟水模型漸漸精細,繼而,在街巷中化出一個又一個小小的人形,俯近看,甚至瞧見它們的五官、神態。

    但見這些小人路狂奔著、嘶吼著,身體一路扭曲變形成種種奇形怪狀,從每一條街巷、每一個院落中蜂擁而出,從四面八方匯聚往同一個方向——酒神廟前的石階。

    或者說,石階上的幻蝶。

    它其實早將太歲心臟拋開,可瘋狂的妖潮哪里理會這點兒反抗,它第一時間便被“浪潮”裹挾。

    縱使妖蟲們拼命去救,也不過被“潮水”沖散,被裹挾成其中的一份子罷了。

    就這樣。

    妖魔們被太歲血肉以及深入骨髓的饑餓迫使下,不斷匯聚、重疊,相互撕咬啃食,最終,竟匯成了一個由血肉捏合成的巨大球體,再一路添著“新血”,掉著渣滓,沿著長街翻滾而去。

    直至滾出酒神廟,在陽光下,散作幾縷輕煙不見。

    良久。

    道士使勁兒搓了搓雞皮疙瘩,慶幸及時拉著虞眉離開,要是當時選擇留下看熱鬧……想想都覺得不寒而栗。

    “然后呢?”

    “那就不知道了。”酒神攤手,“老眼昏發,只能瞧見這些。再多,靠你們自個兒去看了。如何?打算何時進去收拾殘局?”

    妖魔盡數覺醒,幻境也失卻了根基,但離完全破滅,還能殘喘些時辰。

    而雖然妖怪們經歷了一番慘烈廝殺,也必然還有幸運兒殘存,未免其再出去為禍人間,不如趁其飽食但還未恢復實力之際,將它們盡數誅滅。

    李長安正要開口。

    “現在就去。”

    煙氣散逸間,虞眉大步跨入。

    她身作褪色法衣,腰懸短劍、龍角與鈴刀,還罩著件傷痕累累的皮甲。

    雖然一身盡是陳年舊物,但眉鋒帶煞、英氣十足,仿佛能一窺俞真人當年風采。

    她拋過來一個小布囊。

    道士接住一看,是一疊神行、護身、真火之類普通卻實用的黃符。

    “事不宜遲,除魔務盡。”

    …………

    幻境。

    當李長安再次跨出酒神廟大門。

    鋪天蓋地的血腥妖臭迎面撞得他腦子一懵。

    他不得不捏住鼻子,才打量起眼下的瀟水幻境。

    淺紅。

    血紅。

    暗紅。

    仿佛降過一場血雨,將整座城市染成深淺不一的紅色。

    而地面上更是鋪著一層由皮膚、毛發、血肉甚至筋骨碾碎后的混合物,行走其間,似跋涉在爛泥地里。

    水道上,理所當然覆著一層厚厚的血沫肉糜,零星有殘缺的怪異肢體、肉塊、毛發漂浮其中。

    當李長安走上街市時。

    更有一具殘缺的尸體順流漂浮過來。

    道士走到岸邊,拔出劍隨手撥弄。

    尸體隱約成人形,但渾身遍布啃食的痕跡,已看不出本來樣貌,腹腔大敞開著,腸子、肝膽等內臟浸在血水里,泡得發白。

    虞眉有些不悅。

    “不要放松警惕,說不定附近就有妖魔潛伏。”

    “放心。”

    李長安笑著回道。

    “用太歲釀出的酒奇妙得很,喝了太歲酒的妖怪會優先捕食同樣喝了酒的生靈血肉,所以這會兒,大概沒什么妖怪會主動來找我們的麻煩。”

    “除非……”

    說著。

    李長安忽然擲出一紙黃符。

    “疾!”

    青色火焰頓時將尸體點燃。

    熊熊烈火中。

    那尸體竟是掙扎、嚎叫起來,在水中撲騰一陣,那火卻如附骨之疽,怎么也不熄滅,很快,血河之上添了一蓬焦灰。

    李長安抬起頭來。

    冷眼四顧。

    但見從房舍、從街巷、從肉糜尸堆中,鉆出大量的妖魔,將兩人團團圍住。

    奇形怪狀,族類不一。唯一相同之處,它們的血肉都是白色的。

    道士未說完的話終于出口。

    “除非是幻蝶翅下妖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