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壞的情形無非是他要死了。
原最多還有大半年的時間，他的生辰在十月，如今是三月中旬，再有七個月他就滿二十歲了。
活不過二十，這個詛咒從小就跟著他。
如今看來，這似乎不是一個詛咒了——挺不過這次，和挺過這次再活半年，后者更像一個祝福，謝無憂自嘲地想。
“小姐！”一個很輕的嗔怪聲，是拾翠被逗急了。
謝無憂的注意力被拉回來，聽到他名義上的妻子口齒伶俐，振振有詞地道：“怎么？許你打趣我，不許我打趣你？”
拾翠似乎噎了一下，悶悶地道：“奴婢不說就是了。”
聽上去是拾翠打趣沈清芙，被沈清芙反將一軍。但謝無憂想也知道，必定是沈清芙欺負拾翠。
他不感興趣，繼續回到自己的思緒中。
和煦的光線透過窗子灑在他身上，卻照不進他的心里。他的內心如雪夜，冷簌簌的，了無人蹤。
身體怎么會轉壞？
謝無憂不愿意相信。
可他居然在意，他生氣王三輕賤性命。
他不肯撈王三，王三便詛咒他，這個詛咒奏效了。
一股火氣往上涌，又被藥力壓了回去。
謝無憂微怔，他剛才居然想發火。
他從沒有發過火。身體原因，他不宜情緒波動過大，一直以來也少有事情能讓他心潮起伏。
可是……
謝無憂心里明白，不是王三讓他生氣，而是王三提醒了他，他所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他在恐懼。
恐懼即將到來的死亡。
閉上眼睛，深埋地底，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母親如何，父親如何，弟弟如何，武安侯府如何，他都將再不知道。
“小姐！”拾翠的聲音又傳來，她似乎又被沈清芙逗得惱了，“你再說，我也走了！”
玉盞就被氣得出去了。
剛才沈清芙又說了什么，把拾翠逗成這樣？謝無憂不知道，只聽沈清芙道：“好，好，我們說別的。”
遂說起別的來。
這回謝無憂在聽了，他聽到她們聊沈家，拾翠是沈家的家生子，她爹娘老子都在沈家做事，兄長添了第二個孩子，仍是個女兒，似乎有些不愉快。
謝無憂閉著眼睛，聽到沈清芙說道：“女兒就女兒，養得出息了，一樣能給他們養老。”
哦？她還有這見地？
“小姐，哪有那么簡單。”只聽拾翠說道，她聲音低落，“那也得姑爺愿意啊。”
女兒家總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是別人家的人了。哪還能事事由著自己？
沈清芙痛快地道：“那就不找姑爺。學她們姑姑，一輩子不嫁人。”
拾翠惱了，說道：“小姐！”
“我之前問你，你還說一輩子不嫁人，要永遠伺候我。怎么，原來是哄我玩的？”沈清芙斜睨她。
謝無憂總算知道，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妻子，是多促狹的了。
玉盞和拾翠這樣老實的丫鬟，真是捆一起也敵不過她一只手。
“我沒有哄小姐。”拾翠辯解，“我就是要一輩子伺候小姐。可是，可是……”
“可是一輩子不嫁人，以后怎么辦，是嗎？”沈清芙看向她笑道，喀嚓，嗑了一粒瓜子，說道：“叫一聲無敵美貌絕頂聰明沈大奶奶，我就告訴你。”
拾翠臉上一紅，叫不出口。她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家小姐，很是匪夷所思，她怎么說得出口讓人夸她？
但她不叫，沈清芙便不教她。
沒轍，拾翠紅著臉小聲說：“求無敵美貌絕頂聰明的沈大奶奶教我。”
沈清芙得逞，拍拍手，好整以暇地道：“簡單，你伺候我到三十歲，到時候我身邊的小丫頭們你瞧一個順眼的認作干女兒，讓她孝敬你。”
拾翠一愣。
沈清芙繼續道：“你在我身邊做事，我不會虧待你，薪俸給的足足的，你早就攢夠了養老銀子，既能侍奉爹娘，又有干女兒孝敬。哪里不好？”
拾翠愣愣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
嘴唇翕動著，許久過后，才叫了一聲：“小姐。”聲音帶著哭腔，隨即眼淚唰地掉下來。
謝無憂亦是震撼不已。
他也能想到女兒奉養父母的法子，那便是招贅。只不過，愿意入贅的男子總比不得常人，多少要受點委屈。
沒想到，沈清芙的法子會是如此的另辟蹊徑。
但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好法子，他心想。又想到剛從外院回來，她一口咬定“你不可能沒事”。
“你說我傲慢，還有呢？”謝無憂忽然想知道，在一個他曾經瞧不起的人眼里，自己是什么樣？
沈清芙正給拾翠擦眼淚。
聽到這句，她扭頭看過去，只見謝無憂不知何時醒了，正看著她。
如雪的臉龐，枕在烏發上，雙眸幽靜而深邃。
“你醒了？”她道。
謝無憂點點頭。他一直沒睡，但這就不必說出來了。
一旁，拾翠見大爺醒了，還有話要和小姐說，連忙識趣地掃了瓜子殼退下。
等到屋里只剩下兩人，沈清芙很沒形象地往榻上一歪，跟謝無憂各占一角。
“沒有。”她說，“我說著玩的。”
謝無憂有些不悅：“說著玩？”
“是。”沈清芙點點頭，“你那會兒剛從前院回來，我擔心你存著氣，又不肯說，故意引著你說話而已。”
謝無憂的臉色不好看起來。長眉皺起，對她的回答不滿意。
“謝不辭有句話倒也沒說錯。”只聽她又說道，“你犯病的確是我害的。”
唰的一下，如冰棱般的目光直直射來，謝無憂冰冷的臉上透著寒意：“沈清芙！”
“雖然我不是有意害你，但你犯病的確有我的原因。”沈清芙被他猛然凌厲的神色震住，心臟小小跳了一下。
她往角落里擠了擠，找到幾分安全感，才繼續說道：“我實話實說而已。”
她是有意跟他說那些話，就是想引著他把情緒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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