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1342章 遺夢
    入了冬,押解著趙氏余孽的車馬終于緩緩駛入了南薰門。

    全久與幾個宮人同坐一車,旁人都掀開車簾向外看著,唯獨她一言不發,始終緊緊抿著嘴。

    她心里帶著莫大的恐懼,因她始終覺得趙衿必然要害她。

    還有閻容,閻容絕不是一個大度女人。

    但她并不會坐以待斃,她已經有一個計劃……

    進城行了沒多久,馬車忽然轉向。

    而前方,文武官員的隊伍卻還在沿御街往前,獨獨她這一輛馬車不同。

    “怎么?”

    全久一個激靈,心中自語道:“這么快就來了,趙衿、閻容……你們來啊,有本事殺了我。但若殺不了我,你們早晚還要被我踩在腳下。”

    她警惕地看著四周,直到馬車終于駛進了一間普通的三進院落。

    門前有幾個士卒看守。

    她留意到這些士卒多少帶著些殘廢,應該不是些精銳,更可能守衛這個宅院是一個頗為清閑的好差事,故而交給他們。

    那這里很可能就是趙衿、閻容打算關押她的地方。

    然而,當馬車在院中停下,全久下了馬車,轉頭一看,竟見到前院有個老婦被人扶著出來。

    這老婦滿頭白發,走路時拄著拐,身影有些眼熟。

    再仔細一看,似乎是……謝道清?

    全久首先是愣了一下,覺得好生荒謬。

    謝道清就這樣穿著普通衣物,住這樣普通的院子?

    更荒謬的是……她掐死了楊淑妃,并命人將尸體推入海中,為的就是當太后。結果到頭來還要與謝道清一起住?

    全久不相信,轉頭四顧,忽然更希望能見到趙衿與閻容。

    謝道清盯著全久的馬車看了一會兒,待幾個宮人背著布包袱下來,馬車便走了。

    沒什么金銀細軟。

    謝道清遂失望地嘆息一聲,道:“你也來了。?兒在里面,進去吧。”

    全久眼睛更張開了些,感到愈發吃驚。

    她吃驚于謝道清這么快就適應了這種尋常人家的生活,已毫無雍容之氣。

    稱什么“?兒”,以前都是稱“官家”。

    “此處是國公府?”全久問道:“我聽聞……被封為瀛國公。”

    “這便是瀛國公府,開封如此貧瘠,無怪乎先帝不要三京……”

    謝道清喃喃著走遠了。

    全久再次打量了周遭,方才向后院走去。

    未到東廂房,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藥味,她推門進去,先是見到一個女子正坐在小凳上哭,再轉頭一看,趙?躺在里間。

    全久勐地又感到一股不適,退了兩步,回首向門外看去。

    她忽然無比盼望趙衿或閻容來。

    這才足以證明,她還配與她們相爭。

    而不是守著這個亡國奴、廢物、病秧子、蠢材度過余生。

    “對,她們還不知道我來了,也許李瑕會先召見我……”

    此時坐在屋中的女子回過頭,有些訝異,起身喚道:“圣人?哦,夫人。”

    “王清惠?你怎么在這里?”

    “回夫人,我們到了開封之后,李……陛下便賞了國公這間院子,允國公的嬪妃自愿留下。”

    全久問道:“那如何只剩你了?”

    王清惠又落了眼淚,應道:“眾妃嬪原本都是在的,后來聽說唐律允許她們和離,初時她們還怕在開封過不下去,后來各自覓了夫家……到最后,連俞修容也離開了。”

    全久想到俞修容也是絕色,不由問道:“她嫁了誰?”

    “似乎是改名易姓給一位姓宋的大將軍續弦,她說因對方姓宋,可寄托她的哀思……”

    全久不耐聽俞修容這些哄鬼的話,問道:“你呢?為何不走?”

    王清惠低頭不語。

    “罷了,知你是個忠心的。”

    全久說罷,眼見王清惠接了她的行李要往主屋里放,她卻不愿與趙?同屋,又道:“慢著,國公既在病中,莫打攪他,我住你屋里。”

    “是,夫人。”

    ……

    相比過往,亡國后的日子清貧了許多。

    所幸李瑕不是女真人,其實并沒有太過為難她們這些人。

    甚至不禁止她們出府,只是不能離開開封。

    全久一直等著趙衿、閻容來,卻始終沒等到。

    而趙?還沒病死,她只能繼續與王清惠同住。

    有時深夜醒來能聽到王清惠在夢中呢喃著“陛下”二字。

    “陛下……”

    全久心中冷笑,趙?這一灘爛泥走到窮途末路,竟還有女子對他失志不渝,真可謂是感天動地、荒謬至極。

    她覺得自己這個丈夫若不是有那帝皇的身份,給王清惠倒夜壺都不配。

    “這癲狂的世道,所有人都瘋了。”

    被王清惠的囈語擾得睡不著,全久不由翻身而起,趿了鞋,坐在窗邊,就著月光翻看王清惠的書籍。

    才拿起一本書,便看到下方壓著幾張紙。

    那是王清惠才到開封時的詞作了。

    全久看了看,微微搖頭。

    連她都知道,如今圣明天子在位,這種悼念前朝的詩詞作得再好,時人已不再捧場。

    “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

    “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

    “名播蘭簪妃后里,暈潮蓮臉君王側……”

    看到這里,全久更是冷笑。

    就趙?那孱弱模樣,還“春風雨露”“暈潮蓮臉”,自欺欺人而已。

    再往后看,詞寫得卻是好的。

    “忽一聲、顰鼓揭天來,繁華歇。”

    “龍虎散,風云滅。千古恨,憑誰說。”

    “對山河百二 河百二,淚盈襟血……”

    用的是《滿江紅》的詞牌,可大宋最著名的《滿江紅》只有一首,其余的寫得再好,更像是嘲諷。

    全久懶得再看了,放回了手里的詞箋,心想王清惠這女子該是愛慕榮華的,寫這些,寫的哪是趙??

    寫的是帝王宮闕,寫的是皇家……

    想到這里,全久忽然一皺眉,起身,緩步走到榻邊,看著王清惠睡夢中的容顏,低聲問了一句。

    “你見到李瑕了嗎?”

    “陛下……”

    王清惠再次囈語,更添一抹羞意。

    全久恍然。

    先見了那般官家,再見了那般帝王,哪個不愛慕?

    世間哪有那么多失志不渝,俱是踩低捧高。

    全久莫名怒心上涌,拿起擺在幾上的簪子便要刺王清惠。

    然而,須臾之后,她卻停下了。

    “不,她對我有用。”

    ~~

    睡夢中,王清惠感到有人摟住自己的腰。

    她微微蹙眉,呢喃道:“陛下,奴婢是罪女……”

    “你想入宮服侍嗎?”

    身后突然有人問了一句,是女聲。

    王清惠勐地驚醒起來。

    “夫……夫人?”

    “你想入宮服侍嗎?”全久又問道。

    “我……我不知夫人在說什么……”

    “聽我說。”全久道:“我有辦法,但往后,我需要你幫我。”

    “我真的不知……”

    “在北上的路途中,我已收買了留夢炎,讓他在天子面前為我說好話。”全久喃喃道,“但只憑我,栓不住他的心。”

    她說著,伸手在王清惠臉上摸了摸。

    燙得厲害。

    “到時,我再給你一個‘暈潮蓮臉君王側’的機會,可好?”

    “夫人……”

    王清惠驚慌不已,也不敢躲開。

    全久遂笑了笑,感到一切都在掌握……

    她已做好了準備。

    只是,時間一天天過去,她卻還沒能夠見到李瑕。

    漸漸地,她感到越來越坐立難安。

    “為什么?”

    一直以來都十分端莊的全久開始咬著手指,每日喃喃自語道:“為什么你們都不來?”

    “夫人,不好了!瀛國公的癲癇又發作了……”

    忽然,有個想法冒進了全久的腦海。

    讓趙?去死。

    “對,趙?只要死了,李瑕一定會派人來,我便有機會接觸到他。對,聽說曹喜已經入宮了……”

    全久思來想去,越來越難摁住這個想法。

    等她再回過神來,手里已有一條在水盆里打濕的帕子。

    此時趙?已發完了癲癇,正躺在榻上。

    全久便走了過去。

    “別怪我。”她低聲道:“你該死,在你當皇帝這些年,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帕子勐地被按到了趙?口鼻之上。

    趙?驚醒,開始掙扎。

    然而他實在是太孱弱了,拼命揮動著手,卻始終無力推開全久的胳膊。

    他只能瞪大了一雙驚恐且無神的眼,無力地看著眼前這個美麗又狠心的女人。

    全久按了不多時,忽感到手掌下的人沒了反應,定眼一看,趙?維持著一個恐懼的表情,已然沒了氣息。

    他脆弱的程度,連全久都沒有想到。

    “哈?亡國之君……”

    ~~

    銅鏡前映出一張清冷又美麗的臉。

    全久戴著孝服,注視著自己。

    這張臉有種失去血色的白,連嘴唇也顯得蒼白。

    她遂四下看了一眼,小心地從袖子里掏出了口胭脂,輕輕抿了抿。

    再看銅鏡,里面的女子瞬間明艷了許多。

    “陛下。”她很輕聲地念叨道:“臨安鞠場一別,八年未見了。”

    ……

    風吹過檐角的風鈴,有紙錢的灰盡揚起。

    “提點內器庫曹大官,奉御旨吊唁故瀛國公。”

    全久連忙起身,趕了出去,果然見到了曹喜。

    “夫人節哀。”

    “為我想辦法,我要見陛下。”

    曹喜看了眼擺在大堂的棺材,明白了全久要見哪個陛下,遂道:“陛下已經啟程回長安了。”

    “什么?”

    全久一愣,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夫人不知道這短短兩個月,陛下做了多少大事。”曹喜道:“如今修黃河之事已在大朝會上宣過,陛下便啟程回長安了。”

    全久雙目中的神彩迅速暗澹下去,喃喃道:“我呢,我怎么辦?”

    曹喜似乎笑了笑,寬慰道:“夫人放心,馬上就是太平盛世了。夫人也能過得很好的……前些日子,新任禮部侍郎江相公與工部尚書聯名上了封奏章呢,說要一掃天下女子倚仗男子的風氣,需由造甚‘工具’起,具體的奴婢也不知道,總之夫人不必太過緊張。”

    全久卻只是搖頭。

    曹喜絮絮叨叨許久,她忽然一把拎起他的衣領。

    “留夢炎呢?他沒為我進言嗎?我分明告訴過他了,我與李瑕是舊相識。你知道嗎?我們這些深閨女子,少女時能得見幾個男子?留夢炎沒告訴李瑕嗎?!”

    曹喜嚇了一跳,蘭花指不停揮動。

    “瀛國夫人,別這樣……都過去了……大宋都亡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得過新日子啊瀛國夫人……”

    “別叫我瀛國夫人!”全久忽然尖叫一聲,全然失去了過去的端莊,“我不是什么瀛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