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1008章 造反嗎
    十月初四,己己日,諸事不宜。

    因不是上香的好日子,旌忠坊的岳鄂王廟顯得十分冷清。

    祠廟后院的一間廂房里,有四人正坐在一起。

    輿情司的牌符出示過之后又被收好,他們開始低聲商議。

    “明夜就動手,我們打開望澤門,迎王師入城。”

    “從被城頭守軍發現,到王師入城,至少需要小半個時辰,我們能撐得住嗎?”

    “守軍有多少人?”

    “只算那一段城墻就有武昌軍兩千,民兵三千,且還有城中趕來支援的兵力。”

    “……”

    談到最后,四人之中一名披著官袍、蓄著短須的中年男子擲地有聲道:“只靠我們幾個人偷偷摸摸做不成事,干脆鬧場大的,扇動城中兵民反宋。”

    茍善才有些詫異,抬頭看了說話的中年男子一眼,猶豫了一下,卻沒作聲。

    他對座中的三個人都不算了解,只認得對方是鄂州監門官,名叫莊胥陽。

    莊胥陽是輿情司六年前安排在鄂州城中的,一開始只是個門蔭官,武昌司倉,六年里卻漸漸做到了監門官。

    “行嗎?”

    “宋廷近來一直在推行公田法、打算法。”莊胥陽道:“便說這打算法,看似針對武將貪墨、整頓軍務,實則成了賈似道一黨排除異己的手段。”

    “是。”座中另一個年輕人咬著牙應道,語氣中帶著恨意。

    茍善才不認得這人,只知今日能出現在這里的人,多少都有些故事。

    他猜對方也許是有兄弟曾在宋軍中,因打算法而遇害。

    莊胥陽又道:“只說這鄂州城中,印知州因打算法而被彈劾罷官,后被逼迫致死,家屬遭拘留,家產被籍沒以償付軍需……”

    “印知州死了?!”茍善才訝道。

    武昌縣附廓鄂州城,他在武昌縣衙做事,早年間曾見過前任知州印應飛,頗崇敬對方。

    去歲,印應飛罷官還鄉,這是鄂州人都知曉的,但后續消息卻是不知。直到今日,茍善才才從莊胥陽口中得知竟到了人亡抄家的地步。

    “不止是印知州,還有荊南軍副都統曹世英、漢陽軍統制李和,因是高達舊部,皆被呂文德逼死,其部下早有不滿。”

    莊胥陽說到這里,點了另兩人,道:“你們與我分別去聯絡這些兵將……”

    茍善才坐在一旁沒有吭聲,覺得相比于他們,自己在鄂州城的地位、人脈確實是太差了。是今日這四個輿情司探子中最差的一個。

    正有些走神,莊胥陽忽然轉過頭來,對他也說了一句。

    “你來扇動百姓,可以嗎?”

    茍善才愣了一下,想到自己平時魚肉百姓、欺凌弱小的行徑,十分沒有信心。

    莊胥陽的眼神卻很堅定,又道:“你要做的很簡單,聚齊千余人包圍總領所,使當夜呂文福不能及時反應即可。”

    “好。”

    茍善才感覺到了眼前人眼神里那“破除萬難”的堅決,不由自主地也變得有信心起來,點頭應下。

    四人商議過后,出了廂房。

    守在院子里的是負責打點這岳鄂王廟的老者,正在打掃著院落。

    “老廟翁。”莊胥陽道,“寄在此間的物件,我想取出來。”

    “好,隨老小兒來吧……”

    茍善才警惕地四下看了一眼,見整個岳鄂王廟都不見旁人,才安心隨著他們走向大殿。

    這是他們偶爾都會來的地方,頗為熟悉了。

    大殿前是一個天井院落,青石鋪成的甬道,兩側有廡殿,祀的是牛皋、張憲。

    進入正殿,只見大檐下懸著一塊“精忠報國”的橫匾,岳爺爺的彩塑正坐在當中,身披蟒袍、臂露金甲,一派英雄氣概。

    岳飛生前并無資格穿蟒袍,平反之后又封鄂王,才有了這塑像。

    待在這里,茍善才不由有些慚愧。

    他說不上是什么好人,這些年為非作歹的事也做了許多,顯然談不上什么“精忠報國”。

    可當他抬起眼,直視著前方那岳飛彩塑上那雙凋刻得十分威嚴的眼睛,卻意外地發現自己并不心虛。

    再一轉頭,只見右手邊那面墻上掛著許多憑吊的文墨,其中有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收復河山。”

    茍善才遂磕了個頭。

    領著四人過來的老者慢吞吞俯下身,敲打著塑像下的地磚,嘴里還低聲念叨著。

    “多謝岳爺爺替小老兒守著。”

    不多時,他掀開了青石板磚,掏出一個箱子,打開來,卻見里面是金銀珠寶。

    莊胥陽上前接過,將里面的金銀分了四份,拿包裹包好,遞了一份給茍善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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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扇動民亂,還是得要花錢收買一些人。”

    “明白。”

    ~~

    這日下午,城南草市巷的一間破落民宅中,有個瘦削的漢子正跪在屋中的一口薄棺材前發呆。

    鄂州是繁華大城,人口繁盛,城內城外幾乎找不到空地,故而少有埋葬之所。近些年來,常有貧苦人家無力安葬家人,只好火化投骨于江。

    生死大事,這瘦削漢子連母親的喪事都辦不了,神情痛苦……

    忽然,“彭”的一聲,屋門被人踹開,一個面容陰冷的胥吏按著刀走了起來。

    瘦削漢子轉頭一看,罵了一聲“狗殺才”又擰過頭。

    他依舊跪在棺材前,但一雙拳頭卻已握得緊緊的。

    茍善才走進屋中,踱了兩步,忽問道:“就是你的渾家被搶,娘親被打死了?”

    他前兩日就奉了知縣的命令來處置這事。

    知縣給的地址是城內,但那日正好唐軍攻到鄂州,他便故意找借口到望澤門去給莊胥陽遞了消息。

    戰事一起,誰也顧不得這樁小事。直到今日要在城內作亂了,他才想起這個苦主。

    瘦削的漢子卻沒答話,只是怒目瞪向茍善才。

    武昌知縣與走狗們不愿為民作主,他沒話說。

    茍善才等了一會,蹲下身,低聲問道:“造反嗎?”

    “狗殺才,你要捉我就捉,不用給我安什么造反的名頭,呸,我能造什么反。”

    “我是問你。”茍善才一字一句問道:“跟我反了這狗屁趙宋,怎么樣?”

    “……”

    “我說真的,我打算殺了呂文福,投了唐軍。你跟我一起干嗎?”

    又是一陣沉默,兩人對視著,那瘦削漢子咬牙切齒,道:“干!”

    他不是什么聰明人,也沒多想,就這么簡單地相信了茍善才。

    “好,你還有認得哪些人愿意造反沒有,都找來。”

    “有,被你們武昌縣衙逼得活不下去了的,我就認得二十多個。”

    茍善才拿起一個包袱的銅錢丟過去,才想起問道:“你叫甚名字?”

    “余財。”

    茍善才一愣,想到之前聽說的“這次的苦主家有余財”之類的話,才知原來是這個家有余財。

    這年頭,還有幾個平民百姓余得下財來。

    “這些錢你拿著,葬了你娘。其余的拿去收買愿意跟我們造反的,越多越好,但要找信得過的人,莫漏了風聲。”

    “你還沒說我們咋干。”

    “我現在能和你說嗎?明日傍晚,帶著人到三圣公廟等我。”

    “好……”

    余財二話不說,接過那裝錢的包袱,也不看,毫不猶豫就應了下來。

    不像是一個普通百姓,倒有幾分豪杰之氣。

    因為這是一個失去了一切,已經不怕死的人。

    “哪個敢泄密,就死定了。別忘了唐軍就圍在城外,馬上就能打進來……”

    茍善才似乎沒想到這么快就談妥了,摸了摸脖子,留下了最后一句威脅,起身離開。

    原本以為不太可能做成的事,做起來竟覺得十分簡單。

    茍善才這些年在武昌縣衙,欺壓了不少百姓。

    比如,公田法就是近年從兩浙實行到了荊湖,本意是贖買豪紳之家過多的田地,實則卻成了豪紳勾結官吏搶占百姓田地,名為回買,實為強奪。僅在茍善才手上,便有許多戶被逼得家破人亡。

    整日整夜,他便滿城地找這些苦主,邀請他們反叛趙宋。

    這些人就像是生活在鄂州城陰暗角落里的螞蟻,一個找兩個,兩個找四個,終于慢慢聚集起來。

    “明日傍晚,你們只要到總領府附近的大街上等著,亂子一起,跟著人喊就可以……”

    ~~

    十月初五,傍晚。

    茍善才快步穿過鄂州太平坊,躲在墻角,往三圣公廟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見余財正與幾個衣衫襤褸的人鬼鬼祟祟、縮頭縮腦地蹲在柏樹林中等著。

    “咳咳!”

    茍善才咳了兩聲,將余財招了過來,問道:“都是信得過的?”

    “鐵了心造反。”余財話不多,語氣顯得非常犟。

    “都跟我來。”

    茍善才領著他們往武昌縣衙方向走去,到了離縣衙還有半條巷子之時,又讓余財帶人等著。

    余財有些不放心,問道:“帶我們來這里做什么?”

    茍善才不語,抬手指了指,獨自走開。

    他按著刀走進了武昌縣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