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976章 擔保
    王堅今年已六十六歲。

    距離釣魚城一戰已過去了將近七年,當時他就已經不年輕了,卻還能在陡峭山崖上身先士卒。

    然而到臨安賦閑榮養,打熬了一輩子的筋骨便開始松懈下來。

    如劍埋荒冢,終究是起了銹,不再鋒利。

    王堅的蒼老與衰敗是肉眼可見的,江南杏花煙雨帶來的濕氣侵入他的舊傷,刺進他的膝蓋骨,使得他連路都走不穩。

    這日他緩緩走過御街,在東便門處停下腳步歇了歇才繼續走,走過登聞鼓院,便看到了前方正在伏闕上書的人們。

    走到這里他已經很累了,膝蓋里像是帶著刺,讓他難以站住。

    但他還是拒絕了旁人的伸手攙扶。

    他的背挺得很直,只是老眼昏花看不清東西,無意識地抻長著脖子。

    “王將軍來了,釣魚城一戰支半壁江山的王將軍”

    私語聲起,人們讓開了通道,紛紛向王堅投以帶著敬意的目光。

    釣魚城功臣里,他們并不喜歡那分藩在外的李瑕,因有太多流言說李瑕桀驁不馴,心懷異心,“西藩”“蜀藩”之名也讓臨安人感到遙遠、不親近。

    總之,李逆讓人感到危險。

    王堅給人的印象則是忠心耿耿。

    朝廷覺得他是受控的,官員、士人大力頌贊,于是臨安百姓也認為能打仗又不會叛亂的王老將軍才能保護他們。

    帶著這些殷殷期許的目光,王堅終于走到了左闕門前。

    聞云孫等一眾帶頭伏闕上書的官員們迎上來,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王堅算得上是主戰派的大梁,卻沒有一味地支持他們,反而沉著臉,問道:“你們聚眾于宮門前做什么?還不散了。”

    聽他這般一說,不少人十分驚訝,或感到失望。

    聞云孫卻明白王堅的苦心,道:“多謝王老將軍的回護之意。實因朝中言路阻塞,我等的奏折不能上達天聽,只好出此下策,勸諫官家。”

    鄧剡不似聞云孫這般沉穩,早已按捺不住,上前道:“王老將軍可知朝廷要向蒙元交納歲幣,奉表稱臣?!”

    這消息還是剛才有禮部官員偷偷傳出來的,王堅確實不知。

    他近年來深受風濕之痛,于城郊深居簡出,今日還是發現小孫子偷偷溜出門,捉回來一頓打之后才得知宮城這邊有人伏闕上書反對議和。

    “咳咳咳咳”

    旁人至少還有一個心理上慢慢接受的過程,王堅乍聽之下不由便咳得厲害。

    “奉奉表稱臣,何以至此?打了敗仗了不成?何處?”

    “沒有敗仗。”鄧剡急紅了眼,氣道:“恰是連敗仗也沒有,才叫我等”

    他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說得愈多反倒像是他盼著朝廷大敗一場一般。

    國事如此,讓人情何以堪。

    不止是他們,只這片刻的沉默中,已有更多人再也忍不住,情緒爆發開來。

    “偷安忍恥!偷安忍恥一百三十余年,何時才能吐氣揚眉?!”

    “昔岳武穆率師北驅,所戰皆克,而以金牌十二召之班師。今王將軍魚臺破敵,斬殺虜酋,猶許歲幣以屈膝稱臣,能忍嗎?!”

    王堅還在咳,原本筆直的背也佝僂起來。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支起身,沒有再勸這些士人們離開,而是向那些拿著刀與弩指著這邊的御前軍走去。

    刀鋒與弩箭泛著寒光,御前軍士卒方才面對士人十分冷酷,若這些士人不退,他們是真的會動手。

    這些御前軍的兵將很清楚自己背后站的是誰。

    朝堂上,官家與絕大多數重臣想要和談,地方上,各路統帥與高門大戶也都想要和談。

    大宋的權力就在這里,上百個文弱書生敢反對,大可直接視作叛亂、鎮壓下去。

    但,王堅拖著這副垂老的病體走到御前軍面前,其氣勢竟是將殺氣硬生生地壓了過去。

    那位御前軍統領被王堅盯著,咽了咽口水,心頭一怯,低下了頭一邊是從尸山血海里趟出來的老將,威望大到連朝廷都不敢再用他,只能閑置榮養起來。另一邊是臨安城走雞斗狗、在軍中掛職的勛貴子弟,氣勢上天差地別。

    王堅開口卻很客氣,先是攬下了眾人聚集宮門鬧事的罪過,其后才道:“老臣王堅,有要事稟奏官家。”

    執守左闕門的御前軍統領便為難起來,最后還是忌憚王堅的威望,勉強答應通傳。

    宮門前的眾人都安靜了下來,默默等待著,以示對王堅的敬重與信任。

  &    這或許是大宋南渡至今,僅剩下的主戰派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但他們至少在這里,站著,沒有跪下去

    ~~

    延和殿。

    江萬里坐在小凳上,默默等著珠簾后的太后謝道清看信。

    信是聞云孫請他轉交的,遞到謝道清面前時上面的封蠟還在。

    也就是江萬里、聞云孫都是君子,信任那位叫王翠的女冠并答應了她不擅自拆信就真的不拆。

    一個敢輕易送,一個敢答應,一個敢轉交,風波詭譎中竟正好有這樣幾個人,做了一件如此簡單的事。

    終于,謝道清收起了手中的信紙,似乎拿帕子抹了抹臉。

    她說話時,江萬里還能聽到她的哭腔。

    “江公是為了議和之事而來?”

    “稟太后,正是如此。”

    謝道清不等江萬里說理由,輕輕吸了吸鼻子,已先開口道:“我一介婦人,豈知國政,之所以覺得該答應元廷的條件,無非是怕再有一場靖康之變。”

    她確實不太有政治智慧,顯然還不了解整件事背后的權力斗爭。只為“害怕胡人”這一個理由就支持議和。

    當然,以她的身份,本就可以這樣提出她的要求,要求臣子們辦妥。

    “太后所慮甚是。”江萬里欠了欠身,緩緩道:“不過,依老臣所見,為杜絕再有一場靖康之變,更不該與蒙元議和。”

    “為何?”

    “今秦王李瑕據守關隴,攻略河套。蒙元既不能南下,又何必議和?”

    “江公豈不知,朝堂諸公怕的不僅是蒙元,恰是這李逆。”

    “老臣斗膽,想先向太后剖析最壞的后果。”江萬里稍稍沉吟,之后道:“太祖皇帝代周之際,都城人心不搖,四方自然寧謐。待柴氏子孫寬厚仁慈,優容不絕”

    謝道清不由有些觸動。

    她只是個老婦人,對蒙古人確實十分恐懼,終于是稍稍被江萬里說動了。

    當然,江萬里所說的這“最壞的結果”再溫和她也不能接受,遂道:“江公可有既防蒙人南下,又平定李逆的辦法?”

    “自是有的,只是無論如何也不該此時議和。想必,賈平章也是這般想的?”

    謝道清又被說動了些。

    當賈似道與江萬里這兩位重臣提出了相同的建議,她認為很可能會是對的。

    恰在此時,有小宦官在殿外通報了一聲,小心翼翼上前,對謝道清附耳稟報起來。

    江萬里老眼低垂,思忖著。

    他心知僅靠說服太后是不足已改變局勢的,因此默許了士人們在宮門外伏闕上書。

    說得直接一些,目的便是嚇住官家。

    這不是什么權謀,也算不上逼宮,就只是一群不愿委膝求和的人在努力申張他們的理念,希望這大宋王朝的主宰者能聽一聽。

    ~~

    選德殿。

    趙禥確實被嚇住了。

    他聽說有人伏闕上書時就頭皮發麻,待聽說王堅都來了,更是嚇得膽顫心驚。

    不情不愿地被抬到殿上,便聽到了王堅聲淚俱下的苦勸。

    大部分內容趙禥根本就沒有聽懂,滿腦子都在想“他到底在說什么啊”。

    “老臣請陛下拒絕元使條件,以揚國威!”

    “可是,呂文德的奏折奏折在哪?說是再不聯元滅李,李逆在長江上游什么什么來著。”

    “陛下!”王堅道:“老臣愿以人頭擔保,李瑕一心收復中原,絕無叛逆之心。”

    這話連腦子不太聰明的趙禥都不相信。

    “以以誰的人頭”

    話到一半,趙禥也不敢問,只覺師相離開之后事事都要自己親自處置,實在是太難了。

    王堅卻已聽聞云孫說過,了解江萬里的進諫策略,對付太后這樣的婦人要勸,對付官家卻是要用嚇。

    “以臣的人頭!陛下若不信臣,臣今日便可將這人頭交出來。”

    趙禥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道:“不不不,但是這件事朕作不了主,須問問問問太后”

    然而,沒過多久,謝道清竟是真的擺駕選德殿。

    王堅站在殿上轉過頭,見到江萬里緩緩而來。

    待江萬里點了點頭,王堅不由大為欣尉。

    他們今日這一哄一嚇,終于是阻止了一場喪權辱國的議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