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節在春分。
趕在太陽落山之際,輕車簡從的漕運總督李養正一行人終是于淮安府靠岸,并在數百名"纖夫"的護送下,回到了位于城中的"總督衙門"。
或許是疏于打掃的緣故,總督衙門的院落中倒是多了不少枯草和灰塵,平添了一絲荒涼之意。
顧不上在意這些細枝末節,漕運總督李養正不顧夕陽余暉灑下,便是馬不停蹄的安排心腹吏員,將停靠在碼頭附近的"戰座船"調整方向,徑自朝著陜西所在的方向而去。
雖然自南直隸押解而來的糧食遠少于天子要求的數目,但終究聊勝于無,相信隨著南京守備徐允禎強勢出兵,南直隸已是保持多日的詭譎局勢也會隨之迎刃而解,后續當有源源不斷的糧食押送至陜西。
占地頗廣的府衙中,位于西北角落處有一座拔地而起的閣樓,雖然無法與城中鱗次櫛比的茶樓酒肆相比,但也能將偌大的府城盡收眼底。
此時的漕運總督李養正便在幾名心腹士卒的護持下登臨閣樓,面色平淡的聽著身旁的吏員的匯報。
"回稟總督大人,卑職已是按照您的命令,勒令城中糧商禁止出府,并斷了他們的通訊。"
少許的沉默過后,一道微微有些顫抖的聲音便是于閣樓上響起,只見得一名身著青色官袍,瞧上去四十余歲的官員正躬身向身前的漕運總督低聲做著匯報。
雖然夜色已是降臨,但借著頭頂朦朧的月色,卻是不難瞧出這名官員隱藏在眼眸深處的討好之色。
"做的不錯。"
良久,漕運總督李養正有些沙啞的聲音微微響起,這幾日的舟車勞頓使其臉色愈發滄桑,額頭上的褶皺也是多了幾條。
饒是如此,李養正的眼中也滿是憂慮之色,單薄的身軀也微微顫抖著。
"多謝總督大人。"
聞言,青袍官員的臉上便是涌現了一抹欣喜之色,態度愈發恭謹的同時,也將頭垂的更低了。
他叫崔呈秀,于當今天子繼位之前奉旨巡按"淮揚之地",至今已是六年有余。
正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淮安府和揚州府作為放眼整個大明都是屈指可數的富庶之地,彼時的崔呈秀可謂是春風滿面,志得意滿。
只是還不待崔呈秀于淮揚"大展身手",他便被本地富商當頭一棒,認清了"強龍不壓地頭蛇"的事實,險些丟了性命。
經過敲打之后,崔呈秀迅速認清了現實,一改昔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態度,轉而與城中的豪紳富商"友好相處",著實過了幾天好日子。
只可惜好景不長,前后不過一年多的功夫,于紫禁城中坐鎮的天子便借著山東白蓮教首徐鴻儒起義的當口,轉而親自出京平亂,繼而經略南直隸,并委任此前名不見經傳的袁世振推行"綱法",并擔任鹽法道按察使。
經此變故之后,曾經如日中天的揚州鹽商便是徹底跌下了神壇,而作為與這些鹽商"私交模擬"的巡鹽御史崔呈秀也是理所當然的受到了彈劾。
雖然不知曉紫禁城中的天子為何沒有將他罷官去職,但崔呈秀也逐漸被南直隸的官場所排斥,任憑其"洗心革面",兢兢業業數年,也始終不為重用。
前些天,趕赴南直隸的漕運總督李養正突然有旨意傳回,要求即刻禁止城中糧商出府,并斷絕其通訊。
彼時的淮安府城中"群龍無首",唯一有資格主持大權的淮安知府又是忌憚這些糧商背后錯綜復雜的關系,不敢輕舉妄動。
值此關鍵時刻,崔呈秀利用其"巡按御史"的身份,強行勒令城中士卒封鎖糧商府邸,并調集了部分漕運于淮安府城中集結。
擔驚受怕數日,終是將漕運總督李養正給等了回來。
"這些天,城中怕是議論紛紛了吧?"
少許的沉默過后,漕運總督李養正壓住了心中的萬千思緒,轉而扭頭朝著身旁一臉忐忑之色的巡按御史問道,眉眼之間的神色有些復雜。
對于身旁"巡按御史"的過去他也曾有所耳聞,平日里自然而然便是摻雜著些許個人情緒,并不將其放在心上。
但卻沒想到,這位曾有"貪婪"之名的巡按御史竟有如此膽識,居然無視了城中一眾瞻前顧后的官員,一絲不茍的執行了自己的命令。
"回總督大人,正是..."
舔了舔有些干涉的嘴唇,崔呈秀臉上的討好之色更甚,言辭之間也是帶著一絲小心。
朝廷此前便曾出手整頓揚州鹽商,明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今次李養正突然下令對淮安城中的諸多糧商同時動手,自是會引來一片嘩然之色,至今還沒有大的亂子產生,已是燒高香了。
"近兩日,漕軍中可是有什么要事?"
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李養正轉而關心起最為緊要的漕軍,不管城中的魑魅魍魎心中打著何等心思,如今他已是成功回到淮安府城,自是有把握應對一切禍亂。
"敢叫總督大人知曉.."
"這兩日,漕軍中上報失事的戰船相比較往日卻是多上不少..."
聞言,崔呈秀臉上的也是涌現了一抹憂慮之色,正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如此明顯的"報復"實在是過于明顯。
朝廷此前便曾整飭過揚州鹽商,使他們頃刻間便是跌下了神壇,如此前車之鑒在此,城中的糧商們定然不甘心束手就擒,有些"報復"也算不得意外。
尤其是這"漕運"自成祖朱棣遷都北京之后,便是牢牢地被南方勛貴把持在手中,不容外人染指。
到了萬歷年間,東林黨人粉墨登場,其中號稱東臨急先鋒的李三才更是擔任漕運總督十余年之久。
雖說身旁的李養正近些年已是逐漸肅清了漕軍中的"毒瘤",但有些漏網之魚存在也在情理之中。
"陜西的糧價如何了。"
沒有理會一臉憂慮之色的崔呈秀,漕運總督李養正凝重的聲音于閣樓上響起,使得此間本就詭譎的氣氛愈發冷凝。
一時間,閣樓上竟是瞬間安靜下來,只能聽到凜凜寒風于耳畔旁響起,讓人心情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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