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亡者之路前傳:白銀之翼 > Chap 76:Camouflage(偽裝
  待在這間充斥著血腥味的大宅,并面對著一個喜怒無常的彌利耶,而且危坐著去聽她講述自己的私密,實在是件令人不寒而栗的事。且不說其他,既然在談,肯定會有問有答,你不知自己何時又會說錯話,且紫眼狐貍又特別記仇,那是在拿小命開玩笑。沒準話不過三句,杯裝飲料才喝沒幾口,又被她趁虛下毒或打暈,拖去那間手術室施加肉刑折磨。

  “你為何為了我甚至想放棄Dixie呢?”例如像這句,她在發問時,銀色眼珠打量著我。

  我該怎么答?恭維只會讓她覺得我軟弱,照實說她會受不了,挖苦更不行,沒準話沒說完腦袋被她摘了。伴職業女殺手如伴虎,無論如何我得先逃出這座魔窟,至于其他只好兩說了。見我戰戰兢兢不敢抬頭,賊婆娘內心充滿著征服者的滿足,但卻無法正常交流。隔不多久,她翻來雨披和橡膠手套,要我與她一起清除屋內全部痕跡,隨后出門上了車。

  “咱們不會再回水岸旅社,說一個你認為有安全感的地方吧。”屋外又下起了毛毛細雨,彌利耶沒有支起頂蓬,而是任由自己泡在雨中。她說這種天氣開在空曠的公路上,就該感受自然的饋贈,揚風抽煙會帶來愉悅之感。當跑車駛出彎道,她自作主張替我決定了去向,說:“索性回果核酒店怎樣?那里總是你們老巢吧,其實我在八月初曾經去住過。”

  由著她的自說自話,我似乎記起這檔子事。林銳當時還未去月谷電臺,正在手把手交我怎么輸入客戶資料,以及前臺接待。某天深夜有個啰嗦至極的老太前來訂房,進了屋又到處挑毛病,一會兒嫌被巾太硬,一會兒說水管有異味,鬧騰了大半夜,以至于令我很無語。

  “我日夜惦記著小女,卻又不能暴露,只能通過這種方式來看看你們。”她一踩油門上了公路,當車越過機動車管理處時,數輛救火車與我們擦肩而過。勿忘我打開手機,見賬戶跳出數萬轉賬,洋洋得意地笑了,說:“你先和小女通個電話報平安,晚餐我來請好了。”

  原來彌利耶在與我血戰時,依舊不忘運籌帷幄,讓所有蘭開斯特們先回北卡。范胖雖不情不愿,但拗不過眾人,臨行前林銳打來電話詢問,她才決定收手。按照原定計劃,我應該被她鎖在大宅里連續折磨兩天,直到她覺得徹底打服了為止,總之我這份答卷她很不滿意。

  “那個吸毒胖子不是要民主投票么?那就順他心意,七人里就他不同意,其余人都聽命于我。”她掃了我一眼,嘆道:“調教有些倉促,必要時仍得磨礪,你依然是個不穩定因素。”

  “那怎樣才能讓你滿意?非要揍得我生活無法自理么?看,我的手現在仍是僵木的。”我為自己點了支煙,哭喪著臉問:“你為何總說我是不穩定因素?這個數據是哪來的?”

  她嘿嘿陰笑,隨后慢慢道出原委。早在與沙利文促膝長談后,她心里已有了合格人選,因我和Krys未到過吉普森,林銳也沒露過臉,因此我等三人將作為主力打入姐妹會。寄魂Krys的兩個家伙本就深謀遠慮,無需質疑她會演砸;林銳是她愛女,自然會聽老媽的話;至于其他人都急著想回家,所以會義無反顧配合她。范胖也是個不安定因素,但他將受到馬洛的牽制,此外無需他倆介入,故而關系不大。而我,才是她覺得最不可靠的人。

  “你自己說,一個多月里對身邊多少女人下過手?與彌利耶們開戰將曠日持久,你掉落花叢蝶群里將很快迷失方向,到時又在整天談戀愛,整部計劃豈不是將敗于你手么?”

  “你指的曠日持久大概是多久?這就是所謂的奇妙旅程么?我干嘛要去當女人?為何你不親自操刀,成功系數不來得更高么?”剛吐了幾句槽,就感覺邊上那對麗眼變得怨毒起來,我不由打了個哆嗦,立即改口:“是,為了你的霸業,我爭取立功。”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彌利耶的圈子本就很小,我只要露面就會立即被認出來,所以才需要你們。”她擺擺手,示意我不必緊張,嘆道:“不是什么女孩都能去冒充彌利耶的,那像是一種考核,得入得了別人法眼。亞彌爾發展得枝繁葉茂,幕后勢力也會進行嚴格甄別。至于時間長短現在還不知道。不過那神秘女人說,會是一段較長過程。我們正在做的事將決定她們的生死,而她們也通過寄魂來試圖更改過去,還原下來大致就是這樣。”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也許會惹你不開心,不知當講不當講。小老漢魂鐮他們厭惡你,我能夠理解,但你為何在彌利耶圈子也那么孤立?難道沒有一個朋友么?”

  “我怎會沒有朋友呢?那樣的人當然存在,但你絕不會想遇見她。遭排斥是因我們不愿屈從大流,過慣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人存活于世,即便能掙到大錢,每天卻要強顏歡笑,很不適合我。”她猛然剎車,指著路過的一對母女,打開工具匣取出槍,塞到我手里說:“我慢慢靠過去,給你瞄準的時間,去將她們殺了吧,我立即轉給你十萬。”

  “開什么玩笑,難道你真的瘋了么?平白無故我干嘛要這么做?這種血錢還是留給你自己好了!”我將破槍往后座一丟,推開車門就打算下去方便,卻被她一把揪住。

  “現在你明白自由身對殺手而言,有多重要了吧?被人掌控的感受就是如此操蛋,沒有自我,沒有情感,完全按客戶的要求來,甚至有時我并不愿接這種單子。人會老去也會厭倦,甚至感到后怕。洗完澡望著鏡里扭曲的自己,從中再也難找一絲曾經的過去。”她支著下巴,茫然地望著空曠公路的一側,問:“你喜歡我什么?為何會對殺手感興趣?”

  “需要指正的是,我只對女殺手感興趣。感覺很酷啊,這類人幾乎不可能出現在生活里。我總在想,女殺手們大概會是怎樣的長相呢?俏麗的臉?強健又不凸顯肌肉的雙臂?完美的身材抑或是修長的腿呢?總之我會將頭腦中一切美好性感的,甚至是電影畫報里的人物綜合在一起,塑造出一名年輕完美的殘暴女性形象。”我陷入長久的遐想之中,側目望去正見得夜色下的她,含著甜美微笑在傾聽,瞬間忘了之前慘遭摧殘時的酷烈,一把握住她的手。

  “結果,那種人出現了,就像是從夢中走來,她就是你啊。初次相遇時我被震驚了,這簡直比我極盡想像的模樣還驚艷絕倫。我對自己說,該怎么表現呢?能讓她多看我一眼?她喜歡什么?我要如何做才能使她對我產生好感呢?直到現在我也無法相信你是真的。”

  “所以,你追求虛幻之愛,哪怕被我狠狠宰了也不在乎?甚至還略帶著滿足么?”她一把掙開我的手,悲嘆道:“你小腦瓜里所想的,恰恰是我生平最討厭的。當初我羞辱小女,正是恨她既純潔又白癡,與其將來她會被現實社會吞噬,還不如早些死在我手里更好。”

  “怎么說?你覺得人性之初的單純盡是瑕疵,但你不也像我們這樣,從年輕過來的么?”

  “怎么可能呢?你他媽不是一直在罵我是個變態么?變態怎會有你們那種不知世道艱,萬事人操辦的心路體會呢?比起含情脈脈說情話,我更能接受你倆私底下的惡毒謾罵。”

  趁著她扭頭看風景,我趕緊抖完褲襠,爬回邁凱倫,將車重新駛上了大道。就這樣,一個不知殺手為何物的人和一個早已是殺手的人,在絲絲雨幕下開始了別扭的交談。

  “你大概以為女殺手只襲擊男性,其實我們對男女是一視同仁的。我曾在森林里獵殺過一群與你們差不多歲數的野營青年,她們直到死都不明白究竟是為什么。有的女孩跪地求饒,說自己不該占了我加油站時的車位,有的說不該仗著人多喋喋不休的路罵,還有的說不該高聲放音樂吵到了別人。我很納悶,她們怎會找出那么多過失?我殺她們沒有任何原因啊。”

  “但殺手一般不都很自律,不會去動毫無價值的人么?至少稻草修士這么描述過。”

  “畜生公羊是備受戒條約束的兄弟會好事者,而我更享受被人叫做瘋子啊。”見我因連續不斷的搏戰而身受重創,正抱著胸痛苦哀嚎,賊婆娘丟來一只冰袋,說:“像你們這種二逼青年,自私地活在自己小天地里,地震水災恐怖襲擊一件都不關心。當被九頻道那娘們采訪時,你們則會裝出心情沉重的表情,實際心里卻在笑,關我鳥事,死的又不是我。”

  我將冰袋敷在青紫的肋下,感覺好了許多。她說的一點沒錯,災害又不是年輕人造成的,干嘛要違背內心故作姿態,難道彌利耶是想要我們肩負起社會責任么?

  “你是不是想說,人也許到了歲數才會沉淀下來面對這些沉重問題,覺得生命財產的可貴吧。但這又要怎么解釋前不久校工毆打智障青年的新聞呢?你怎知他們不是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套呢?披著圣徒般的外皮,既可能是施暴小孩的家長,又或許是做假賬的財務,再者是在外吃葷偷香的丈夫呢?人的社會是很復雜的。”她搓揉著臉,將啤酒一飲而盡,說:“每個人都有些神經不正常,例如潔癖,強迫癥或易怒偏見,這些都會帶入到生活里,決定處世觀。再圣潔的人也難免會偷瞄美女。而我覺得,瘋子的世界最適合我,也最簡單。”

  “瘋子不是罵人話么?那種境界以我現在確實很難理解。”我笑得前揚后倒,往她身邊靠了靠,問:“那你究竟討厭我們什么呢?如果非選一個,你會殺誰?范胖么?”

  “在你所有的狐朋狗友里,非選一個的話,九頻道娘們最對我胃口。但她上了歲數,又經歷滄桑,人比較世故也看得透,不會在臨死前大哭大鬧或丑態百出,往往會比較鎮定,能從容面對死亡,那樣就不有趣了。要不一會兒我載你去派恩維爾,咱們上她家坐坐?”勿忘我眨巴著狡黠的麗眼,湊近我耳旁笑道:“知道在大宅,我干嘛問你那么多遍想不想停戰?”

  “我不想去派恩維爾,沒臉再見Dixie了。哪怕你再歹毒,我也不想離開你。惡人是如此叫人癡迷。至于你問了我那么多遍要不要停戰,不就是為了耍我么?還能是什么?”

  “哈哈,100人里99個都會這么回答,如果是畜生公羊要殺你,你會跪舔么?我覺得你哪怕再自不量力,也會選擇拼卻性命死不低頭。但對象如果換成我,你會想女人總比男人心軟吧,或許能討饒活下來,是嗎?”她原本神態很輕松,忽然口吻變得嚴肅起來,道:“我那么做的用意,是在用實際行動告訴你,面對彌利耶,哪怕咬舌自盡,你也決不能求饒。”

  雖然我很喜愛聽她風輕云淡的扯淡,但勿忘我忽然變色,我不由正了正身子,沉默起來。

  “她們中有些人,長著一張比呂庫古小姐更純潔無害的臉蛋,心腸卻毒如蛇蝎。能成為彌利耶的女人們,身世都比較復雜,基因里被染盡了扭曲、極端和暴虐,一旦落入她們掌心絕無生路。她們享受聽人哀嚎慘叫,甚至會錄下來,一遍遍播給你聽。越求饒越會讓她們興奮,當你奄奄一息發不出聲時,彌利耶會在你身上刺孔,然后灌入鹽酸逼著你聲嘶力竭,直到最后斷氣為止。”她打了個哆嗦,麗眼透出惶然,說:“與那些賊婆娘相比,我可能是比較溫柔的一個,那些血淋淋的場面,連我見了也感到毛骨悚然!你千萬要記住我的話。”

  晚九點,車進入南卡州境,途徑綠城附近的皮德蒙特時,她停下車拽著我走進一家法式海鮮餐館,用不久前得來的血錢要了一大桌魚蟹,狼吞虎咽地吃將起來。看得出整整一天的互博,她早已饑腸轆轆。當被問起她不是以囚禁者為食嗎?賊婆娘卻說,那都是她胡編的,但吃人肉這事倒是真的。她這么做是為了恐嚇,擊潰庸醫的心理防線,想要他吐露文件在哪。

  “你這張臉,雖然與陰蜮遇見時一樣,但精致了許多,也更顯年輕了,這是如何辦到的?”

  “因為妖心的緣故,它寄食于人會抽取脂肪,所以我每天攝入的食物是常人的五倍。”

  她嫌室內太熱,脫了外套光著膀子吃喝,手勢粗魯又野蠻,看得一干吃客移不動眼珠,我忙坐到她側面,擋住那些人色迷迷的目光,問是不是每個彌利耶都有她這般的姿容。

  “當初小女與我拌嘴時,也愛拿相貌大做文章。我原本就是魅者出身啊,因為個子太高指關節粗大,才改行去當了彌利耶的。”勿忘我哪怕再武腔也是個女人,女人都愛聽人恭維,更何況這本就是事實。她身上有一股獨特且渾厚的魅力,能攝人魂魄,男人被迷得喪失理智,很容易掉入陷坑。那種美是成熟飽滿的美,與清純亮麗截然相反,更具女人味。

  身材高挑的她,穿上高跟鞋比我還高,體力更是驚人。與她肉搏如果蒙上眼,完全感覺不出這是名女性,更像是個兇殘的暴徒。彌利耶的指關節又粗又硬,以往我與人搏戰,仗著少年時總愛在樹干上苦練,最擅以拳迎拳,那樣會叫對方趾骨骨裂,瞬間喪失戰斗力。在對付女兵、Krys以及迪姐時,屢試不爽。可紫眼狐貍的拳風比我更硬,就跟把榔頭似的。

  她如風卷殘云般一口氣掃光桌上全部菜盆時,我才剛吃了半只龍蝦。見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喚來侍者重新叫了一桌,然后轉去盥洗室洗漱一番,支著下巴開始學起窈窕淑女來。

  勿忘我最具特色之處,就是能隨時切換口吻,前一秒還在小鳥依人,下一秒就會破口謾罵。你永遠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也不會知道她接著會作出什么舉動。正在我專心致志為生蠔涂芥末時,猛地被她抱住胳臂,賊婆娘忽然眼睛一紅,撲倒在我懷里,聲嘶力竭地大哭起來:“我本以為自己涂滿血腥,早已變得六親不認,崇尚當個母畜生。結果化為半妖后,我卻發現自己的本質,竟然是個比誰都軟弱都孤單無助的可憐蟲哪。”

  這股氣力差點將我撲翻在地,猝不及防的嚎哭令吃客們紛紛側目,還以為我對她做了惡行。我讓她稍稍注意些自己形象,放屁也就算了,這畢竟是大庭廣眾之下,哇哇大哭那么高聲,萬一有些耳尖之人聽在心里,沒準就會鬧出事來。

  “你說的有理,不如將他們全殺了,那樣也省去許多麻煩。”她將手暗暗探向罩衫,打算取出破叉子揮舞。我忙向眾人陪笑,說她這是喝醉了,沒什么可看的。賊婆娘這才緩和下來,道:“我最討厭別人來為我拿主意,沒大沒小的,再有下一次,我絕不會開玩笑了!”

  “是,我思慮欠妥,望你見諒。”我直直站起,雙手貼褲縫,畢恭畢敬地回答。

  勿忘我不久之后喝得酩酊大醉,一會兒發出浪笑一會兒伏案痛哭,好在這出鬧劇沒持續多久,人家要歇業了。由這里去夏洛特,我此前綠城大戰時已走過一回,哪怕閉著眼也能找到派恩維爾在哪,自然與她換了個座,讓紫眼狐貍穩穩當當靠在肩頭打盹,重新駛上高速段。

  “這點小酒怎能灌得醉呢?我喝白蘭地就跟喝自來水似的,”她竊竊發笑,臉上浮著紅暈,好似初春三月天的桃花那么嬌艷。見我不時偷眼瞟她,勿忘我抱住我的臉,深情付之一吻,躺回副駕駛,指著自己胸脯道:“在我心靈深處,其實居住著一個拳王那樣的猛男。”

  “誒,你是指對人的占有欲,或者侵略如火的精神么?”我點起一支煙,問。

  “不,我想談談我自己,總憋在心里,卻無人傾訴,即便傾訴也沒人能懂,真的很痛苦。”

  勿忘我何時降臨人世,出生地又在哪,她認為無關緊要,并說問女人太多私密是不知禮數,全部忽略了過去。我大致知道她是在某個寒冷的北方長大,父母都是老實本份的手藝人,在老家一帶她十分出名,因為身邊所有男性,同學、老師、校工甚至是隔壁鄰居,都對她投以異樣的目光。在那種環境里,她享受著被人矚目,開始逐漸變得放蕩,從不拿這些當回事。

  十五歲那年,她父母因受不了小城的流言蜚語,打算搬離老家,往南部諸州去接受一筆遺產開店。在動身前,一家人先出門做了趟長途旅行,打算以此好好調整心情,爭取以全新面貌重新開始生活。然而在途徑某個小站時,勿忘我無端跳下了火車,就此人間蒸發。

  “這是曾經的我,比起你們這幫小兔崽子還青澀呢。”她叢懷中掏出只破皮夾,里頭有張邊緣模糊的相片,上面的人臉還沒長開,戴著牙套并架著付眼鏡,顯得既土氣又無聊,與現在的明艷形象云泥之差。她無限懷念地望著夜空,說:“我來自一個和睦的家庭,父母對我很關愛。但我不喜歡那里,不愿去另一個更狹隘的小城,它們都太小了,容不下我的雄心勃勃,我需要更大的天空翱翔。那一天,我感到火車的咆哮聲是那么可怕,所以我逃跑了。”

  勿忘我下火車時,懷里揣著從五歲起積攢下來的二百七十塊,開始了漫步人生路。她每到一個新地方,就會立即寄明信片,并附上自己的近照給家人,讓他們安心別去報警,并說自己雖然是他們生養的,但她更屬于這個世界,往后她發了大財才會回去看看他們。

  但一個半大女孩要怎么去實現理想呢?她給自己定下目標,做一次環繞全國的長途旅行,看看最后能否憑著這些錢重新回到小站。于是她搭上了列車,叱咤在眼花繚亂的各大都市中。

  “她們當時都管我叫闖王呢,你無法想象那會是多么有趣。在旅途中,我認識了許多人,有牧師有書商還有同樣離家出走的少女,到了北加州時,我不僅沒花費一分錢,而且身上還多出了好幾百塊。”每個人都愛談論往事,她與常人一樣充滿了眷戀,合起了雙眼道:“因為我從開始就給自己這么定位,所以不論在哪都沒有陌生感,感覺來了就拖個人去旅店,不僅身心快樂還能掙錢,這種事在我老家本就是常態。你是不是覺得很荒淫,好戲還在后頭呢。”

  終于有一天,她在列車上遇見了自己的初戀,那是一個叫肯尼的富家子。倆人如前世分離的戀人般一見鐘情,很快打得火熱。小哥在某地念大學,倆人在外租房同居在一處。她感覺自己該收心了,并決心為他生兒育女。哪知卻在某一晚,住所來了他的四個同學,她被灌醉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勃然大怒的她找到自己男友討說法,肯尼聲淚俱下給她跪下,抱著勿忘我的腿哭泣,說自己在外欠了無數賭債,希望賊婆娘能寬恕他。

  “然后呢?我估摸著這家伙肯定被你削成了人棍,沒準現在仍可悲得活著呢。”

  “并沒有,這就是我說的,你怎能理解一個瘋子的心呢?我是如此的愛他,就像小魚離不開水,人不能沒有空氣,當即就原諒了他,并答應會為他還清賭債,睡誰不是睡,所以開始了皮肉營生。哪知隔了沒多久,他無法忍受我以德報怨,竟然卷鋪蓋逃了,從此下落不明。”

  失去了肯尼后,她開始變得消極,久而久之心頭積滿了怨怒。自己能為愛人付出所有,可他卻選擇怯弱的遁逃,相比之下勿忘我覺得自己更像是個爺們。直到有一天,她因沒有心情拒絕酒館里的壯漢,被人狠狠修理了一頓。在那一刻,她將自身所有的委屈凝聚在一起,在心頭起了殺心,尾隨這家伙闖入他的破屋,她拔出刀子正欲行兇,哪知這個表面兇殘的家伙,竟窩囊地哭得象個三歲小孩,涕淚俱下,不論勿忘我讓他干什么壯漢絲毫不敢反抗,最終她身心獲得極大的滿足,感覺自己是個凌駕在強者之上的霸道者,扎了他一刀走了。

  “從那時起,我開始不斷襲擊那種人高馬大,看著就很蠻橫的人,結果他們無一例外的,當見到黑森森的槍膛抵住自己胸膛時,立即嚇得肝膽俱裂,有要拿錢出來買活命的,也有自抽耳光求放過的,更有搬出上有老下有少這套歪理邪說祈求饒恕的。這些貌似兇殘的家伙讓我很生氣,他們怎能名不副實呢?好像我才是個弱者,不是么?看著那些人猥瑣的嘴臉,我就會想起將我拋棄,怯弱逃跑的肯尼,所以我將這些人全部干掉了。”

  我聽得心驚肉跳,不由暗暗向她豎起拇指,深表佩服。這就是典型的人格障礙癥患者,嗜殺的精神病人,實在是與麗姬婭.蒙太古有得一拼。由于在都市進行了太多殺戮,又十分機敏精通反偵察,警方無能破案乏力,某個與地下世界有交情的干探,向他們尋求幫助。

  暗世界請來一位叫彼岸花的獍行開始追蹤,不到五天就將她當場抓獲,也不知賊婆娘對她究竟說了什么,兩人竟然攜手大隱若市。在此過程中,彼岸花給她取了勿忘我這個花名,并時常帶著她去參加獍行們的各種秘密聚會。眾人都說她長得太漂亮了,行刺時容易引人注目,更適合去歐洲當個交際花般的魅者,那樣游走政治圈,前途將不可限量。可勿忘我嗜血成性,剛跑去布拉格沒幾天就難以忍受被人管束,又獨自跑了回來。

  彼岸花被勿忘我氣到吐血,說自己冒著極大的風險保她,是希望錯得還不算離譜,早些回歸正常人生。兩人為此爆發激烈爭吵,一個苦口婆心,一個囂張挑釁,乃至于拔刀相向,結果彼岸花還被她裝死背刺,從此倆人恩斷義絕分道揚鑣。

  無人管束的賊婆娘,正式踏入獍行行列,在血海腥風的殺戮中享受著極致快樂。她是唯一一個主動投靠暗殺組織的,并沉醉癲狂無法自拔的女人。所以年紀輕輕便播名遠揚。到了她在某條荒村收拾去拉多克剃刀時,整個暗世界聞之色變,因此又獲得了紫眼狐貍這個雅號。

  “嗐,那時的我還沒與暗世界的人馬交過手,總覺得他們像神一般的存在。結果畜生公羊沒了槍,也是磕頭如搗蒜哀求饒命。所以那種固有思維在心中被激得粉碎,什么圣維塔萊,兄弟會,自由憲兵全都是廢物。與這些娘炮們相比我更象是個男兒,所以我放過了他。”

  “等等,我記得你曾經描述,逼他吞了自己的大便才答應放人,你對我也是如此啊。這是彌利耶的習俗么,其中又有什么講究?”

  “哪有什么講究,這是我的獨創發明。一個大老爺們連屎都肯吃,恐懼已深深烙印在他心里,這輩子都無法反抗你了。”勿忘我正說得唾沫四濺,忽然話鋒一轉,使勁摟了摟我的肩頭,笑道:“你們這群二逼青年里,只有小女友讓我眼睛一亮,最有資格繼承我的衣缽,她內心也有一股狠辣,并透出無窮殺意,我連名字都替她取好了,就看她想不想被栽培。”

  “這件事,從長計議。”我飛速換了個話題,以免她獨自思索又會騰生什么奇思妙想來。Krys本就是飛妹出身,倆人的成長經歷,確實是有些相似。想著這些,我不由記起一個長久以來忽略的疑惑,問:“我想你后來成家生子了,但有一點不明,安娜外貌是個東方人啊。”

  “你不問我也打算說,像我這種兇殘女人,有哪個男的不嫌命大敢娶我?安娜是我領養的,她的父母在任務名單里,全叫我給殺了。也因這件事,我逐漸產生了歸隱之心。然而過了幾年,我帶著她在紐約閑逛,無意中見到了一條熟悉身影,便追著過去,那家伙就是肯尼啊。他家道中落人變得很憔悴,相見時顯得尤為自卑。”勿忘我眼睛一紅,哽咽起來,道:“我沒想到,過了那么多年,我仍是一如既往地愛他,打算與他組個家庭好好過日子。他抱著我的臉,口中喃喃自語說:不知不覺,我已經三十八了,天哪,時間流逝得多可怕,我在他心里,依舊還是那時的十七歲。我倆都特別哀傷,那天我哭了一晚上。”

  就在勿忘我打算放下一切過回正常人生時,這個肯尼再一次逃了,并留給她一封信,說自己多年來始終無法原諒自己當初,又要怎么與她當作全忘了那樣共同生活呢?如果賊婆娘不死心繼續找他,那小哥就選擇跳樓自盡。總之,他以極端的方式拒絕了勿忘我。

  這之后的歲月里,她收斂了自己許多,獨自撫養安娜,但不久后遭來鐵布利希兄弟會的剿殺,住宅被焚毀,安娜喪命火海,從此與善良公羊勢不兩立,幾年里暗殺了七名好事者,以最殘暴最血腥的方式進行報復。直至她想要奪取獸突,與我們在呂庫古陰宅不期而遇。

  她帶著戲謔之心故意將林銳轉化為女人,將她綁票帶走,沿路當作豬狗般驅使,結果卻發現這個純潔姑娘與安娜性情實在太像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之下,扭曲殘暴的賊婆娘將怒火發泄在她身上,直到最后,從她身影里找回了許多當初遺失的東西,反而被她救贖了。在經歷陰蜮之戰,雷音甕大戰后,勿忘我帶著半顆妖心逃出生天,病懨懨回到了老家。

  “我被診斷渾身都是惡性腫瘤和水泡囊腫,數月來一直體虛沒有精神,這才是躲著不敢見你們的原因。躺在床上我每天都在回憶往事,所以想去麥迪遜縣看看,順便幫安娜遷墳。可誰知園圃早已成了荒蕪,根本就沒有墓穴,我的安娜原來從不曾存在過!”勿忘我獨自縮在車窗邊緣,顯得那么楚楚可憐,她嗚咽道:“后來通過紅發男他們,才知道世界被改變了!”

  “那家伙和他的同伙,到底是群何方神圣?”我想安慰又不知當說什么,只得一味抽煙。

  “你先別管這些,那都不重要了。就在前不久,我去醫院復診,竟然又遇見了肯尼,這真是造化戲人哪。他雙眼都瞎了,整個人有些神志不清,當聽見我的呼喚,他抱著我的臉依舊是那句話,沒想到我已三十八了。那一刻我的心碎了,原本跟蹤他是為了殺他,正因他的緣故,才讓我變得如此失敗。如果我沒跳下火車,而是以其他方式在其他地點相遇,或許會是另一段人生。我忽然覺得自己又變回了女人,再也強橫不起來,只敢向他發泄,將這份記憶在腦海中抹除。”

  “明白了,在你做完這最后一件事,便徹底心理崩潰了。”我拍拍她的肩頭,嘆道。

  “沒有,我怎下得去手呢,而是與他在破屋談了整個下午,肯尼說自己很慶幸雙眼瞎了,那樣可以將我曾經的模樣永遠鎖在心底深處,他無時不刻地想抓起電話,撥打我留下的號碼,但終究越不過內心這道坎,長期抑郁導致他身患絕癥,所以讓我還是走吧,他不想我瞧見現在的模樣。”伴著一聲長長戈音,我緊急剎車,勿忘我正撲倒在我懷中,嚎啕大哭著:“我怕他再次逃跑,躲在車里等著他回心轉意,結果二十分鐘后,他還是逃了,選擇吞槍自盡!”

  “你已經三十八了啊,我真傻,我怎么就沒想過時間會變,一直以為你仍是十七歲呢。”

  彌利耶埋葬了肯尼,買下他在教堂山的破屋搬了進去,終日抱著他的遺像淚流滿面,痛不欲生。她由一個懵懂少女,在接受世道的教訓,曾經迷失,變得嗜血,并極富侵略性,儼然已將自己當成是個男人。結果悠悠幾十年過去,她繞了一大圈,又重新成了個柔弱女人。這就是勿忘我如此討厭不忠之人,痛恨自己被人當作美女調戲,又高聲喊出我是個女人,我也需要被人惦記被人愛,這一系列的前塵往事與由來。

  當這段荒誕離奇的悲劇落幕,我長久摟著她顫抖的肩,聽著她殺豬般的吶喊,內心布滿了血淚。我知道自己成不了肯尼,更撫慰不了什么,也難以讓她快樂,但此刻我只愿陪伴在她身旁,去用心體會她所有的委屈和不甘。

  “既然世界能夠被改變,那么再改變一次撥亂反正又如何呢?我想找回肯尼和安娜,去經營這個不存在的家,Besson,你會幫我,是不是?”

  “我將盡我所有心力,萬死不辭!”

  午夜電臺傳來一首歌,是1977年Eloise的知名藍調Camouflage,那是她與肯尼最喜愛的歌。甚至她說,這首歌是專為她寫的,所以她才給自己取名叫愛洛伊絲。忠貞、懷舊、兇狠、瘋狂、善于偽裝、不守序又極度追求原則的諸多名詞,融匯成了最真實的勿忘我。

  Don'tcamouflage,don'tcamouflageyourfeelings

  不要偽裝,不要掩飾你的感情

  Tofindalovethat'strue,stepforwardwithyourheart

  尋找真愛,用心前行

  Setasidethescriptofwhatisrightforyou

  拋開適合你的劇本

  Actoutyourownpartthroughhurtandpain

  在傷痛中演繹自己的角色

  Iseeyourheart,itwantstolaughagain

  我看到了你的心,它想再次歡笑

  Soletthesun,sunshineonyourparade

  讓陽光,灑在你的身上

  Expresswhatyoufeel,removeyourmasquerade

  表達你的感受,卸下你的偽裝

  Deeplyburiedfeelings,thatyearntolive

  深埋的情感,渴望生活

  Andallofyou,allofyouwanttogive

  你們所有人,你們所有人都想付出

  Sotakeachance,andyoumightfindoneday

  抓住機會,總有一天你會發現

  Aromancethatisrealforyou,someday

  有一天,你會發現真正的浪漫

  Thenadvanceyourheart,untilcomethatday

  那就敞開心扉,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冷風中,我抱著這個哭成淚人的女殺手,與她長久擁吻在一起。那一刻,我對她的輕浮轉化成尊重,甚至神秘到連我自己也不知是為什么。

  19:3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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