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十丈紅塵長生仙 > 第八十二章 妖魔
  蟬聲吵人,院內滿是煙火氣。

  薛釗捂著口鼻咳嗽兩聲,待到了近前,才瞧見奮力撲打火苗的香奴。

  她穿了月白小衫,外罩米黃褙子,足下一雙繡鞋來回倒騰,到底將那柴火踩滅。

  “道士!”她抬手抹了下臉頰,臉頰上便抹了一道黑黢黢的碳灰:“不怪我,那火自己又著了,不踩滅鍋里的飯就成鍋巴了!”

  “嗯。”薛釗忽而覺得有些好笑。

  香奴方才修成人形,自己便以人為標準來要求她,似乎太過苛責了。莫說是香奴,尋常家的小娘子,便有如杏花娘,這般年歲又有幾個不淘氣?

  他心中想得分明,探手揉了揉香奴微黃的頭發:“嗯,知道了。”

  香奴怔了怔,仰頭道:“你不怪我?”

  “不怪。”撫著頭頂的手下移,擦去臉頰上的鍋灰,薛釗笑著道:“快去擦干凈吃飯。”

  “好!”

  香奴是個不記仇的……或許是不愿記薛釗的仇,她時而便想著報復捉弄她的一丈紅。于是她胡亂擦了臉,高高興興地坐在桌案旁,待薛釗端了飯食過來,便攥著筷子胡亂扒著。

  一張肉嘟嘟的小臉埋在碗里,偶爾抬頭,便能瞧見臉頰上黏著的米飯粒。

  “慢些吃,又沒人與你搶。”

  “唔唔……”她胡亂應著。

  薛釗又探手過去,將她的手掰開,教她如何用筷子。

  香奴試了幾次就煩了,嚷著道:“不會,人為何用筷子?還不如勺子方便。”

  薛釗笑著沒說什么,看著香奴找了木勺來用,過了會,她抬眼瞥了薛釗,又癟著嘴蹩腳地用起了筷子。

  外間艷陽高照,薛釗尚且能心靜自然涼,香奴吃個飯的光景,頓時香汗連連,連著肩頭、脖頸的衣裳都打濕了。

  薛釗拾掇了碗筷,忽而說道:“天氣這般熱,你一會洗個澡吧。”

  “哦。”香奴吐著舌頭,雙手不停扇風。

  她想如同在八面山下一般,去林中尋個音量的樹洞,鉆進去美美睡上一覺,待醒來再去河中滾上一圈。

  可惜如今卻不能。

  此間怪異連道士都尋不到根腳,胡亂走動只會給道士惹來麻煩。

  薛釗挑了水,放置木桶中曬熱,待日頭西斜,便將木桶挪進房里。

  香奴熱得懨懨的,木桶方才挪進來,便迫不及待地寬衣解帶。

  薛釗緊忙挪開目光,說道:“女孩子家家,哪里有當著人面寬衣解帶的?”

  香奴狐疑道:“往日里沒化形時,我也不曾穿過衣裳,怎地沒見道士你說這些?”

  “往日是往日,如今你化形了。”

  香奴嘟嘴:“你又要教訓我?”

  薛釗嘆息一聲,扭頭往外頭走:“算了,當我沒說。”

  香奴得意地哼哼兩聲,又去解衣裙。那衣裙穿著繁瑣,脫下自然也繁瑣。擺弄兩下,香奴便不耐煩了。眼珠一轉,忽而消失不見。俄爾,那落在地上的衣裳里,便鉆出個毛茸茸的九節狼。

  她費力攀上木桶,噗通一聲跳進去,俄爾又冒出個披散著頭發的黃毛丫頭來。靠著桶背,香奴舒服地哼哼道:“終于涼快了。”

  外間傳來薛釗的聲音:“記得搓洗,別只顧著頑耍。”

  “知道啦。”

  外間檐下,薛釗坐在板凳上,自燒過的柴火上掰下來一截木炭,手中捧著空白書冊,用木炭在其上細細勾勒。俄爾,里間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書冊上多了個按劍玉立的女子。

  “道士!”

  “嗯?”

  “搓背!”

  薛釗放下書冊,邁步進入里間。

  木桶中,香奴靠坐著,一雙小腿來回踢騰,水花四濺。帕子搭在一旁,薛釗拿過,探手彈了彈香奴的腦袋。

  “老實坐好。”

  香奴嬉笑道:“好爽快,道士你也來洗。”

  “嗯,回頭吧。”

  帕子擦在瘦小的背脊上,香奴躲閃了下:“癢癢……嘶,又疼了……為什么?從前你都是帶著我一起洗的。”

  “從前你沒化形啊。”

  “與化形何干?”

  “嘖,化形之后你自己就能占了大半木桶,我哪里還能進去?”

  “哦。那我變回原形不就行了?”

  “唔……下次吧。”帕子丟在一旁:“好了,記得沖干凈。”

  香奴探手在后背上抓了一把,頓時手中多了些泥球。她忽而轉過身來,惱怒道:“道士你洗手了嗎?”

  “嗯?”薛釗暗自吸了口氣,又別過頭去。

  就聽香奴道:“哪來的這般多泥球?定是你不曾洗手的緣故!”

  薛釗不知如何解釋,扭頭自行出了屋子,又坐在板凳上,抄起炭條勾勒著女子畫像。

  六月天、娃娃臉,自山上吹來涼風,忽而便陰云席卷,大雨傾盆。

  好消息是這竹屋的屋頂應當修過,是以并無漏雨之處;壞消息是山間積水破開一條水道,就在竹屋前洶涌而過,于是小院里一片狼藉。

  薛釗在門前看了片刻雨勢,進到屋里瞥了一眼,木桶里已空無一人。四下找尋,卻見香奴裹了衣裳趴在榻上酣睡不已。

  他略略頭疼,過去為其覆了被子。結果被子方才蓋上去,香奴便化作了原形。

  雨簾漸疏,轉眼停歇,又是一輪艷陽高照。

  薛釗出得屋中收拾院中的枯枝敗葉,遙遙便聽得坡下傳來吵嚷聲。

  “……莫說額欺負你咧,額當初借的是米,收回來自然也是米。你這銀錢半升米都買不到,糊弄鬼咧!”

  “啥?額甚時候說借米還錢咧?李巧娘你莫要冤枉額!”

  “來來來,鄉黨都在,大家評評理嘛。”

  隔著幾十步,吵嚷聲影影倬倬,聽不太真切。

  薛釗提著掃帚出得柴門觀望,便見身前站著牽牛的牛倌兒。那小哥年歲不大,約莫與自己相當,薛釗便悄然湊近。

  李巧娘家中圍了好些人,齊老做起了和事佬,東說一嘴,西勸一句。

  身旁牛倌兒小哥嘖嘖道:“惹上劉家那仨混世魔王,巧娘這回事情大咧。”

  薛釗學著三秦方言接嘴道:“啥事情嘛?”

  “噫!啥事情?借糧食嘛。說好了還銀錢,狗日滴劉二見銀子不值錢了,就逼著巧娘要糧食。”

  “哦,她借了多少?”

  “沒借多少,也就三升……額……”小哥聽出不對,扭頭看了眼薛釗,頓時駭了一跳:“額地天爺!”

  薛釗笑著拱手:“我是薛釗,今日新來此地,小哥如何稱呼?”

  那小哥眉頭一皺,道:“新來地?額跟你說不著!”

  “為何說不著?”

  “嗤~你個次嗎二楞的公子哥,啥時候沒都不知道,額跟你說個錘子!”

  牛倌兒牽著水牛走了,薛釗尋思了一陣,綴在其后,悄然靠近巧娘的宅子。

  抬眼看過去,就見院子里滿滿當當圍著三老四少,齊老端坐在藤椅上,一邊是白紗遮面的李巧娘,另一邊是三十郎當的粗壯漢子,想來便是那劉二。

  齊老發話道:“鄉里鄉親,有話好好說嘛。借糧還糧,天經地義……巧娘,我看你晌午剛吃了一大碗飯,你看這糧食……”

  李巧娘啜泣道:“齊老,我一個孤女子全靠白果過活。村里與外間隔絕,我……我就只能做些漿洗的活計。”她攤開手,掌中是一些散碎銀兩:“這些時日就攢下這些,哪里還得起三升糧食?”

  劉二一挑眉頭:“巧娘這般說,是要賴賬?”

  李巧娘無助地看向四周:“請鄉黨幫幫忙,巧娘不怕吃苦……”

  那劉二不耐煩道:“這糧食一天一個價,你這女子就算再能吃苦又有何用?依額說,長成這副鬼樣子,莫不如死了算咧!一了百了,下輩子那黑印挪到后背上,說不得還能說個好人家咧。”

  周遭有人附和:“這鬼樣子的確嚇人,莫不如死了重來。”

  有人駁斥:“呸,莫聽劉二鬼扯!他婆姨大了肚子,怕生下個沒魂滴肉球球,他是巴不得死人咧!”

  立刻有老婦人贊同道:“是咧是咧。那劉家上一輩還只一男一女兩口,這一輩兄弟姊妹五個,再讓劉家多吃多占,下河口怕是要姓劉咧!”

  劉二一看情形不對,當即嚷道:“額可沒旁的意思,”抬手一指巧娘:“她這鬼樣子死了重投胎是享福。額婆姨大了肚子,額想要男娃,誰要女娃娃咧?”

  齊老頓了頓拐杖:“莫要吵吵咧,劉二,你倒是說個主意。巧娘還不起糧食,你要咋樣嘛。”

  那劉二摸著下巴道:“還不起糧食,那就拿山上滴白果林子抵賬嘛。額不多要,一升米抵兩畝白果林子。”

  “不行!”李巧娘死命搖頭。

  齊老嘆息著勸道:“巧娘,那白果又不能當飯吃,先過了這道關再說嘛。老朽舍個臉面,減一畝林子,你看咋樣?”

  李巧娘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只是啜泣著不言語。那山上的白果是爹娘留與她的,她又哪里肯抵賬給劉二?

  林子抵了去,她日后又如何過活?

  她心中凄婉,只道生得丑便是錯,村中男女老少,無人不欺負她。莫非真要死了重來,才算解脫?

  “借過借過——”

  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聲音傳來,她抬頭,便見日間說過兩次話的公子越眾而出,手中還提著小巧的布袋子。

  她茫然間,薛釗走到她近前,遞過袋子笑道:“午間借了米,險些忘了還。喏,袋子記得還我。”

  她懵然接過,低頭看了眼糧袋,又癡癡看向薛釗。他那臉上的一抹微笑,便好似破開鉛云的萬丈光芒,暖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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