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五十四章 生意
    明月高升。

    不知哪戶人家辦起夜宴,咿咿呀呀的曲調隨著輕紗般的夜霧飄入陳列著腐尸的義莊。

    紙鶴在其中盤旋,俄爾,收斂羽翼,落在了魯懷義的額頭。

    不提李長安的恍然。

    也不管何水生的驚愕。

    小小黃符折成的紙鶴在這一刻重逾千鈞,輕易壓垮了昂藏大漢的脊梁。

    魯捕頭跪伏下來,向著李長安與何水生磕頭。

    何水生下意識躲閃,隨即醒悟,忙慌上前拉人。

    魯捕頭紋絲不動,只不停叩首。

    “捕頭何必如此?”李長安見狀,“貧道與水生兄弟都是為你而來,又怎么會揭破你是鬼非人。”

    “鬼?!”魯捕頭沒有吭聲,何水生倒先漲紅了臉,“魯大哥活得好好的,怎會是……”

    卻被打斷。

    “水生。”

    魯捕頭搖了搖頭。

    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娃娃。

    稻草扎成,裹著布衣很是簡陋。五官也由筆墨勾成,寥寥幾筆,卻抓住了神態精髓,一眼望去,絕似魯捕頭本人。

    時有夜風涌入堂中,撩去一層薄薄煙氣。

    魯捕頭霎時改換了形貌。

    原本雄壯的身體大了一圈,鐵打的結實筋骨變得松軟浮腫,淺褐色的皮膚也變得慘白,與案臺上的浮腫尸一般無二。

    何水生當即駭了一跳,卻強忍著沒有退開。

    “哥哥,你……”

    話到嘴邊卻是啞聲,只能默默垂淚。

    “大丈夫豈可作女兒態。”

    魯捕頭反而笑起來。

    而后長長一嘆,沒增悲苦,倒把眉宇間的愁悶排解不少。

    他娓娓道來:

    “別駕是個好官。”

    “雖落入咱們錢唐這個神大官小的地界不得伸張,卻仍一心為民,盡職盡責。”

    “我欽佩他的志氣,常在暗中為他奔走。”

    “月前,我押解囚犯出差只是幌子,出了地面,尋了片荒林將他搠了,便暗中折返,護送著別駕去一細作接頭。”

    “那細作說出件大事,海面上興起一個巨寇,人多船多,更兼有大人物與其勾結,其人已整合了海上群盜,不日將禍亂錢唐。”

    “可沒想,細作早已暴露,我們隨后便遭到襲殺,他們人多勢眾,我抵擋不住,別駕便教我拿他的魚袋作憑信,突圍向府衙示警。”

    “奈何賊人狠辣,我雖勉力擺脫追殺,卻仍因傷勢太重,死在了藏身的暗渠中。”

    “我死之后,渾渾沌沌漂泊數日,幸得覃十三發現收留……”

    “好哇!”何水生叫嚷起來,“哥哥還說與那巫師已割袍斷義!”

    魯捕頭歉意連連拱手,繼續道:

    “頭七之后,神志漸醒。我想要尋回自己的尸身,隱瞞下自己的死訊,卻不料尸身被江潮沖出了暗渠……”

    事情后面的發展也不必多說了。

    何水生恍然:“是哥哥自個兒毀壞了尸體?!”

    魯捕頭沒有否認。

    “別駕的囑托?”

    魯捕頭依然沒有回答。

    何水生難以置信看去,他實在難以理解,作為一個受害人,卻主動掩蓋自己的冤屈,甚至不惜毀壞自己的尸身,違背一貫堅持的忠義。

    “為什么?!”

    魯捕頭張嘴又羞愧難言,慘然不語。

    “因為錢唐的規矩。”

    李長安替他說。

    “十三家有言,錢唐陰陽可以混雜,但人鬼定要分明。所已,凡人死成鬼,平日不得與生前親友接觸,甚至不能以生前的容貌、名字生活。”

    何水生瞠目結舌,冷不丁聽著錢唐另一面的隱秘,腦子難免漿糊。

    魯捕頭黯然一嘆。

    “我上有年邁盲母,下有兩個年幼的孩兒,僅憑我那發妻如何承擔得住?”

    “水生。”

    他似在回答何水生,也似在回答自己。

    “我得活著。”

    …………

    “后來呢?”

    慈幼院里填滿了新鮮草藥的氣味兒,老醫官、黃尾、秀才、貨郎與鄉下漢子們都聚在這里,就著劣酒冷菜夜談,追問著后頭的故事。

    “后來么。”

    酒不多了,李長安決定長話短說。

    “咱們尋了只野鬼,叫他附身在魯捕頭尸身上,謊稱是別駕的門客,當著府衙諸官兒的面前,‘親口’說出海寇一事,也算全了他的忠義。至于,魯捕頭能把身份遮掩多久,就看他造化吧。”

    結局說不上好壞。

    大概是同為孤魂寄生人世,大伙兒難免兔死狐悲,都有情緒梗在胸口。

    但不管是肆虐的海寇,還是通賊的大人物,跟一幫子窮鬼也沒太大的干系。

    各自唏噓一場后,大伙兒關心起新的買賣能賺著多少錢。

    于是都把炯炯目光投向了老貨郎和黃尾。

    他倆今兒一大早就去各家生藥鋪子推銷藥材去了。

    兩鬼繃起臉。

    難不成……

    大伙兒的心不往下沉。

    黃尾忽然拿出一包裹,攤開在桌上。

    白花花銀光晃人,真是一劑良藥,能救苦悶。

    仔細數來。

    桌上銀錢雖不算多。

 &n nbsp;   但。

    “發財了!”大伙兒都雀躍萬分。

    這又不是一錘子買賣,山上草藥一茬茬長,這生意便一茬茬做,銀子也就一茬茬來!

    “沒下回了。”

    黃尾突然道。

    “就這一回,沒有下次。”

    瞧著大伙兒詫異的神情,黃尾苦著臉。

    “錢唐市面上的草藥大多是外地販賣來的,價格昂貴,我原本想著飛來山的藥材藥效好,又便宜,定不愁銷路。”

    大伙兒點頭,一開始就是這么打算的。

    “但沒想……”黃尾苦悶地撓著毛臉,“窟窿城著急立廟,這此鬼王宴搜刮得狠了,生藥行當好多東家都被逼死了。而今,整個錢唐的生藥生意都被剩下幾個大商行瓜分了。這些個大商行的生意便通四方,各種藥材都有自個兒的產地,輕易不會變更。”

    老貨郎添了一句:“這一遭,還是人家看在無塵大師的面子上,勉強收購的。”

    “下一次,再想賣藥,便只收巴戟天這些個名貴藥材,至于仙茅根一類尋常貨,人家便不收了,除非……”

    黃尾報了個數目。

    幾個懂算術的一算,火冒三丈。

    加上供奉山上厲鬼的開支,別說賺大錢,不虧本都是好的。

    大伙兒默默相對。

    剛才那點歡喜已徹底消失。

    油燈暗淡撲閃。

    說不清憤懣還是凄苦。

    一次看葬,一次祭山賣藥。

    眼見著這操蛋的鬼生就要撥云見日,可轉眼就被打下谷底。

    大憨紅了眼眶。

    “咱們孤魂野鬼想翻個身,怎么就這般難啊!”

    這時。

    何五妹端著碗進來。

    她心思細膩,當即瞧出屋中氣氛,但沒點破,將碗分下去,抹著額頭細汗。

    “我見草藥有些剩的,挑出些,熬了一鍋飲子,錢唐濕氣重,我摻了些祛濕化痰的藥材。”(一種草藥熬煮的飲料)

    說著,泥鰍和另一個大孩子“哼哧哧”抬著一口大鍋進來。

    大伙兒連忙擠出笑臉,身為大人總不好在孩子面前擺出苦瓜臉來。

    可偏生泥鰍這猴崽子眼尖。

    “呀!大憨哭了哩!”

    “去,去!大憨是你叫的,要叫叔。”

    大憨趕忙揉了把眼睛,舀了碗飲子,強自辯解。

    “俺是許久沒喝到飲子,一時情不自禁。”

    大伙兒紛紛附和,說是在家鄉常喝各種香飲,到了錢唐這天下唯二的大城市,反倒喝不著了十分不習慣,今天多虧何五妹,能再嘗到故鄉滋味兒。

    李長安也附和一聲,舀了半碗一瞧,碗中飲水呈青色,應當用紗布過濾過,沒有一點殘渣,盈盈清澈客人。

    飲上一口,頓覺一點辛澀刺激渾身生出暖意,待辛澀自舌尖褪去,口中又泛出絲絲清甜。

    當真好手藝。

    說來也稀奇。

    李長安走遍各方,無論是鄉野,還是城市,各種飲子一直是最常見的飲品。但到錢唐,市面上綠豆湯、甜米酒、姜蜜水以及種種花果制成的飲料應有盡有,但偏偏不見飲子。

    轉念一想。

    飲子本就是用各種藥材熬煮成的。

    錢唐市面上草藥少而貴。

    風靡中原的飲子反而在富庶的錢唐銷聲匿跡,也就不奇怪了。

    李長安心思一動,抬頭,對面黃尾小口小口嘬著藥飲,眼珠滴溜溜亂轉,活似偷食的老鼠。

    “五娘。”道士問,“用山上藥材,能熬煮多少種藥飲?”

    何五妹笑答:“若添上蜜糖、鮮果、花粉,能煮二十三味。”

    道士搖頭:“成本高了。”

    何五妹聰慧,稍一思索,便明白了道士的用意。

    “若要在街頭販賣,我有三味藥飲,一祛濕寒,一活經絡,一止咳化痰。”

    好極了!

    李長安當即拍板:“各位,既然草藥不好賣,咱們便不賣草藥。”

    大伙兒聞聲愕然之際。

    黃尾笑嘻嘻舉起手中陶碗。

    心領神會。

    “咱們賣藥飲。”

    …………

    同在富貴坊。

    慈幼院的生意黃了,但華翁的生意卻談得正好。

    “華老何故猶疑?您老嫌我貨棧貴,我打折賣于你;您老說手里無錢,我借錢賣于你。”

    “借的錢總歸是要還的。”

    “您老怎么……”員外瞠目無語。

    良久,搖著頭。

    “我有位朋友是襄州的豪商,專營糧食的生意。”

    “我本已與他定約,將貨棧改為糧倉,租賃于他。我那貨棧改建已然將成,卻不料遭此橫禍。您若有意,我可厚顏搭橋引薦。介時,您老收了租金,不就有錢還給我了么?”

    這么一算,相當于不花一枚銅子白嫖一座貨棧,由不得華老不心動。

    但畢竟是一樁大買賣。

    華老遲疑:“那抵押?”

    員外聞言拍起大腿。

    “我的華老呀!你可盡逮著我欺負吧。”

    華老畢竟性子方正些,談生意的臉皮薄些。

    “好,好。”

    他老臉微紅。

    “就按規矩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