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二十一章 中元節(二)
    約么在午時。

    “我倆人是十錢神的弟子,聽聞相召,故來拜訪。”

    李長安對開門的大娘如是說道。

    興許是黃尾那張清奇的毛臉很有幾分神棍氣質,大娘露出驚喜神色,大聲向院內呼喊。

    “妹子,陶家妹子,快些出來!十錢老爺真的顯靈啦!”

    房里出來個愁苦婦人,她望了眼這頭,遲疑著遙遙行了一禮,神色間多有戒備與驚疑。

    李長安一點也沒怪罪,因為他自個兒也詫異得很。

    “十錢神”本來是何泥鰍胡謅的名頭,上次事件后莫名流傳了出去,成為坊間談資的一部分。錢唐多有此類聊齋故事,真假難辨,沒人會去深究。本以為,過些日子就會漸漸被人遺忘。沒想,真會有人病急亂投醫,求到了“十錢老爺”頭上。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急人所急,未嘗不可。

    “瞧我這沒眼色的!兩位師公,快快請進。”

    不由分說將兩鬼引進門來,言談中,才曉得那位年輕婦人才是正主,大娘算是介紹人,因此表現出十分的責任感。

    “我這妹子命苦,前些年,男人死在海上沒留下幾枚銅子。孤兒寡母的過得甚是艱難,今兒又遇上這等邪事。唉,城里的和尚道士要錢兇得很,我們這些苦哈哈也請不來人家。我們聽說十錢老爺心善,不介意香客窮苦,不知這價錢……”

    “不急。”李長安打住絮叨,“先看看孩子的情況。”

    …………

    阿枳仍安靜地躺在床上。

    母親怕她魂魄回家時找不到自己的肉身,把她臉上黑灰細細清洗干凈,露出秀氣的彎彎眉目,看來睡容恬靜。

    但李長安稍作檢查便發現,她和慈幼院里的法嚴一樣,魂魄已失,一具空殼而已。

    道士讓陶娘子把事情始末細細道來。

    興許是對莫名其妙出頭的兩人抱有疑慮,也興許是努力維持著內心堅強的外殼,她說得很慢,好在旁邊有大娘熱心補充。

    李長安大抵了解了來龍去脈,并找出了關竅。

    “錢在哪兒?”

    錢在水缸里,已化得沒影兒了。

    道士只是皺眉。

    黃尾卻“哎呀”一聲,急得跺起了腳。

    “糊涂,糊涂啊!你這么能把錢都白白投進水里!”

    陶娘子惶恐抬頭,不明所以。

    黃尾手舞足蹈快聲解釋:“死人行事也是要講規矩的。你收了他的錢,便是承了他的事,應了他的邀。鬼錢既是報酬,也是信物。你當時若不愿,應該添些香燭和著鬼錢一起,供奉于門外,自可了事。即便不成,我們也可憑錢尋著事主,再做交涉。可你卻把錢都丟進水里化去,豈不是徹底錢貨兩訖,再無轉圜?!”

    陶娘子聞言,臉上霎時丟了血色,她背依著墻無力滑落,雙手捂住臉無聲抽泣。

    “師公說的什么話?”大娘打抱不平,“咱們尋常人家哪里懂得這些道道?”

    李長安安慰道:

    “嫂嫂無需自責。我這同伴一時心急,說岔了話。這邪物祟人,就好比強盜提刀登門,哪是講道理就能管用的?”

    陶娘子倒是不哭了,卻突然跪下,沖著他倆胡亂磕頭。

    “求你救救我女兒!求你救救我女兒!我就是當牛做馬我也會報答的!”

    李長安吃了一驚,好說歹說勸下來,讓大娘陪著,他與黃尾去院子商量。

    …………

    “我這破嘴!又說錯話啦。”

    黃尾頗為懊悔,李長安亦有同感。

    “我也一樣,說了歹話!”

    他的安慰看似解脫了陶娘子的過錯,可卻也戳破了其內心深處最后的僥幸——孩子的魂靈只是被前世的親人喚去團聚,中元一過,便能回家,一切都相安無事。

    但李長安的話卻間接指出,此事不是什么前世親人招魂,根本是厲鬼或術士以邪法害人。

    即是害人,又怎么可能相安無事?

    黃尾掃了一眼門內,陶娘子猶自沉浸在悲苦之中。

    他小聲問:

    “此事能辦么?”

    “難。”

    李長安也輕聲作答。

    “錢唐地界陰陽混淆,鬼不似鬼,人不似人,一般的招魂之術難以奏效。我只得用笨法子,設法去追尋孩子被攝去的魂魄,只是……”

    抬起手,一只蝴蝶翩翩落在指尖,被他捏住翅膀,輕輕一抖,變回一紙黃符,收入褡褳。

    這是他之前放出用于追靈的符咒,可惜無頭蒼蠅似的在院里轉了幾圈,終于無功而返。

    黃尾“咦”了一聲。

    “道長只是為找魂作難么?”

    李長安只以為他不懂,解釋道:“錢唐人鬼雜居,追魂之術易受干擾。”

    “法術找魂兒或許不易,但道長忘了。”

    黃尾放 p;黃尾放低聲音。

    “咱們是鬼呀。”

    …………

    華翁很不待見黃尾,但有意思的是,每當黃尾腆著臉皮上門,他卻從未拒之門外。

    更兼富貴坊是褐衣幫的地盤,他是本坊鬼頭,自覺有監察邪祟的責任,所以當黃尾上門求助,他當即應下。

    只是有個條件。

    得按他的規矩來。

    李長安自無不可。

    褐衣幫鬼多勢眾,人手撒下去,沒多久便有了回信。

    說是富貴坊中并沒有一個形貌似阿枳的魂魄在某戶人家受供吃香,反而,在富貴坊并相鄰的幾個坊中找到了同樣遭遇的人家,都讓人以前世親人的名義,喚走了家中幼童的魂魄。

    華翁的神情明顯凝重幾分。

    他招來親信,寫了數封書信,讓他們快快交給左近里坊的鬼頭。

    華翁的面子很管用。

    不到一個時辰,各個坊的消息相繼而來:

    眾妙坊被喚走魂魄的孩童有兩人。

    咸宜坊有一人。

    普陀坊三人。

    ……

    短短一個時辰,計得受害孩童的人數竟有十數之多,都是阿枳這類家中破敗、無依無靠的窮苦人家。

    華翁的預感作了真。

    這不是哪個孤魂野鬼腦子發暈,分明是某伙惡徒操持邪術、有預謀地做下大案!

    “這可如何是好?”黃尾覺得棘手,猶豫道,“咱們報官?”

    華翁冷哼一聲:“官府從來不管鬼神之事。”

    確切來說,以李長安的所見見聞,錢唐官家除了吃拿卡要,其余事是多半不管的。城市運轉,全賴民間自治,而錢唐人又盡是各家寺觀的信眾……

    “稟告各坊寺觀?”

    “寺觀只顧自家信眾,此番受害的都是窮苦人家,平日哪有閑錢予那神佛進香?”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黃尾氣沮:“事涉諸坊,咱們也管不過來吧。”

    “既然入了我眼,便不可不管。”

    華翁說得斬釘截鐵,可那伙惡徒手尾頗為干凈,錢唐本就龍蛇混雜,今日又值中元節更兼混亂,一時之間,哪里把它們挖得出來?

    “幫主!”

    有幫眾急切闖進來。

    “又是哪個坊的人家遭了秧?”

    “找到了!”

    “什么?!找到孩子的魂魄啦?!”

    “沒。”

    來者道。

    “找著個未被攝走魂魄的娃子!”

    …………

    臨湖坊在錢唐西邊,富貴坊以北。

    同富貴坊一樣,是個沒記在官府圖冊上的貧民窟。

    居民們多是些菜戶、漁夫、樵夫和挑水工之類。

    被那伙惡徒盯上的人家與陶娘子相似,一個鰥夫拖著獨子生活。孩子一大早提了三尾活魚出去叫賣,撞上個喊他爺爺的,把魚都高價買了去。

    而鰥夫又是個顢頇的爛賭鬼,拿了錢一點沒懷疑,扭頭就去了賭當耍錢,被莊家識破,要砍手之際,被探聽消息的鬼給救了下來。

    李長安幾個趕過去時,他家那破茅草棚子已被當地鬼頭——綽號“刀頭鬼”的漢子帶人圍住,父子兩瘟頭瘟腦縮在墻角。

    進門沒廢話,李長安直接了當:

    “錢呢?”

    鰥夫忙不迭奉上銅錢。

    刀頭鬼瞥了一眼,抖起臉上橫肉:“就這些個?”

    鰥夫當即支支吾吾,倒是他家小子一言不發,翻出十幾個銅子又遞了上來。

    道士估摸著攏共加起來,別說三尾活魚,就是三十尾也買得了的。

    再稍作檢查。

    全是鬼錢,且如預料,錢里下了咒,是攝魂的媒介。

    道士稍作思索,同華翁和刀頭鬼商量幾句,便轉頭問那小孩兒。

    “小娃,你叫啥名?”

    “俺叫朱狗生。”

    “……”李長安,“好名字。”

    李長安郁悶掏出黃符,在背面寫下“朱狗生”三字,又把小孩兒喚到跟前,從他額間割下一撮頭發。

    小娃是街上長大的野孩子,膽子不小,抿緊嘴,眼睛睜得大大的。

    “大爺。”他說,“你若要拿俺喂鬼,能留些錢給俺爹么?”

    “小娃娃不值錢,大爺也不會拿你喂鬼。”

    李長安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

    “莫怕。”

    用黃符裹住頭發與一枚鬼錢,貼身放入懷中。

    “我替你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