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八十五章 無題
    披散的發絲被血汗粘粘遮掩了視線。

    馮翀卻不敢稍稍抽出手拂開。

    他雙手結印,竭力催動法力,試圖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法術。

    “太陽真火,鑄汝真形。”

    急促的詠咒中,他身前一團熊熊的火焰里,一只金色的鳳鳥翎羽漸豐。

    然而。

    “助吾習化,威攝萬兵,急……”

    忽的。

    一柄寒光凌冽的劍刃鬼魅般遞出,直取脖頸而來。

    正卡在火法將成未成,自己又無力施展其他手段的時機。

    不得已。

    解開法印,雙掌一合。

    眼看就能振翅而出的火鳳啼出一聲哀鳴。

    轟然爆開。

    洶涌火浪逼退了要命的劍刃,也將馮翀自個兒狠狠拋飛出去,砸進了街尾小巷巷口。

    顧不得反噬讓胸口劇痛、喉嚨發甜。

    他手腳并用爬起來,一頭就扎進了漆黑狹巷。

    又是這樣。

    又是這樣!

    從雙方交手的一剎那,他就幾乎被逼到絕境。

    原因無他。

    這鬼面人仿佛有一種未卜先知的本領,能一眼看穿他所有的伎倆,洞悉他所有的動作,并每每能在法術完成之前,遞來致命的一劍。

    讓他一身的道法修為,都幾乎成了無用之物,反倒因法術被強行打斷受到了不小的反噬。

    要不是還有些保命的手段,自個兒早就成了劍下亡魂。

    咬牙切齒之際。

    眼角的余光里驚惶瞥見,一道寒光席卷而至。

    馮翀奮力扭身躲避,可以他稀松的身手哪里躲得開這道迅捷的劍光,劍鋒毫無疑問落在身上,斬碎滿身青光。

    “最后一道護身符了。”

    馮翀腦中才升起這個念頭,腰眼上便重重挨了一擊。

    整個人打著旋兒拋飛出去,“嘭”一下砸在墻根之下。

    顧不得喊痛。

    抬手就甩出了數張符箓。

    然而,黃符落處,卻空空如也,不見半個人影。

    對。

    就是如此。

    對方彷如自己肚皮里的蛔蟲,自個兒每一步動作,都在鬼面人的預料之中。

    反擊?

    有哪里做得到呢?

    馮翀突然有種預感。

    也許今夜難以幸了。

    只不過……他咬了咬牙,掐訣一引。

    “疾!”

    符箓盡數引燃,匯成巨大火團,塞滿整個窄巷。

    他翻身奮力逃跑。

    ……

    瀟水人多地狹,房舍擁擠。

    各路寬窄巷子連在一起,仿若迷宮。

    這一帶地形,馮翀還算熟悉,勉強能憑著曲折的巷道和一些小手段躲開鬼面人越來越凌厲的劍鋒。

    然而,一味逃跑終有盡時。

    他又一次躲開致命一劍,在手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并鉆進一條巷子時。

    前方等待他的,是一道高聳的墻垣。

    死胡同?

    完了。

    他慘然一笑,倉惶回首。

    月光皎皎,巷道幽深。

    鬼面人從墻頭一躍而下,彷如蒼鷹撲擊。

    劍光連著月光。

    熠熠生輝。

    燦得刺眼,冷得鉆心。

    快得只一眨眼。

    噗呲。

    胸膛一涼,熱血順著冰冷的鋼鐵流淌。

    馮翀的身軀驀然一滯,頭顱無力垂下,左手無力在空中扒拉了幾下。

    他的臉埋在陰影里,嘴唇嚅囁著。

    聲音很小,但足夠清晰。

    他說的是:

    “抓到你了!”

    隨著話聲。

    那凝在劍尖的鮮血隨之滴落。

    卻仿若一顆火星投入薪柴。

    頓見地上浮起燦漫微光。

    鬼面人低頭瞧去。

    在倆人腳下,有七個呈北斗排列的血腳印上金焰纏繞。

    鬼面人立刻就要抽身遠遁,可馮翀方才看似無力虛抓的左手,此時卻死死拽住了他。

    道人抬起臉,狼狽的臉上露出決絕的笑意。

    還在涌血的口中,終于能完整說出:

    “急急如律令。”

    這是他最后的道法。

    魁斗腳印上的光焰驟然擴散,連綴成一道金光璀璨的符箓。

    隨即。

    熊熊的金色火焰沖天而起。

    ……

    馮翀沒有再去看那個在光焰里掙扎慘叫的敵人。

    他踉蹌了幾步,想要站穩身子。

    可這一刻。

    所有意志與氣力都隨著胸口的創傷飛速流逝。

    他終究跌落下去,仰躺在堅硬而冰冷的青石板上。

    漸漸渙散的目光對著被夾在巷子高墻間的月亮。

    不知怎么的。

    腦子里閃過的,是夢中他作為琉璃獅子,在大火中大啖活人的片段。

    他盡最后的努力將這點雜思驅逐出腦海。

    回想起在山中清修時,那些已遺忘了細節的點點滴滴,記起面目模糊的師尊反復的叮嚀。

    “除魔衛道……”

    他呢喃著。

    朗朗月光在眼前一點點晦暗下去。

    …………

    沖天的光焰理所當然的引起了一些騷動。

    但瀟水的人們實在是聽話得很。

    宵禁之下。

    非但沒有人出來查看,反而連那點兒騷動也很快平息下去。

    不多時。

    一隊巡邏的衙役趕赴了現場。

    可留給他們或說它們的,只有滿地的狼藉,以及一具燒焦的尸體。

    被晚風一吹。

    便化作火灰四散了。

    衙役們盤桓了一陣,竊竊私語了幾句,終究退去。

    又過了一陣。

    不遠處的巷口某個拐角。

    空中光影扭曲了一陣,最終憑空浮現出兩個身影。

    兩人都帶著青銅制成的鬼面,一者狂笑,一者暴怒,倒也相映成趣。

    無需多說,自然是虞眉和李長安。

    “琉璃獅最后的那道法術……”

    虞眉鄭重望著李長安。

    道士現在的狀況雖然沒有在馮翀死前表現出的那么凄慘,但一頭假發也被火焰燎了個精光,衣服只剩些許焦黑的布條,身上更遍布灼傷。

    “你本可以躲開。”

    李長安取下面具說道:

    “馮道友予我說過,那道法術喚作‘金焰咒’,是從金光咒衍化而來,威力雖巨大,但只傷妖邪,是他最后的臨敵手段……”

    道士的目光一直望著馮翀死去的地方,嘴唇張闔了許久,終究沒有多說,只是扭頭沖虞眉道了聲:

    “謝謝。”

    即是謝她幫自己掩藏行跡,也是謝她沒有插手。

    虞眉轉過了臉去。

    “沒有下一次。”

    “我省得。”

    李長安勉強笑了笑,卻又疑惑問道:

    “太歲妖呢?”

    “水月觀。”

    …………

    翌日。

    金烏初開混茫。

    城郊矮山上。

    水月觀幽林掩映,沐浴霞光。

    山門前,早早有信眾絡繹來訪,進門都不急著到前殿燒香,而是在道童的指引下去了后院。

    因著近來瀟水不太平,既有妖女夜間逞兇,又有種種詭異作祟,縣老爺便請了青萍真人在酒神祭之前,辦上一場盛大的法事,既為前些夜里死難者的冤魂拔渡,也為瀟水城爙災祈福,去些晦氣,好迎佳節不是。

    可水月觀素來清儉,不蓄資產,觀里修行的道士連童子加起來也不過十指之數。

    這么點兒人手,哪兒能操持起一場盛大的法事呢?

    好在觀里力所不逮的,自有信眾幫忙。

    這些個早早上山的男女善信,便是得了消息趕上山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共襄盛舉的。

    不過么,這人手一多,難免就魚龍混雜,摻進些別樣的人物。

    ……

    打踏入山門的那一刻起。

    李長安就意識到,這次行動恐怕又得無功而返了。

    原因很簡單。

    水月觀中,沒有怨氣凝結的霉斑。

    “可有發現?”

    李長安側目一瞧,湊過來的是一個粗手粗腳的農婦,正裝作漫不經心摘洗木耳的樣子。

    他又若無其事瞧了瞧周遭。

    此刻倆人正在水月觀的廚房里,因為要準備貢品和齋飯,廚房擠滿了忙碌的人手,煙熏火燎,很是熱鬧。

   &nb bsp; 見無人關注,李長安才小聲回應農婦,其實也就是虞眉。

    “一無所獲,你呢?”

    虞眉同樣搖頭。

    這倒也不出意料。

    沒有霉斑,意味著在水月觀中,自己倆人和其他人一樣受到了幻境蒙蔽,既然看不透幻境,又談何找到線索?

    好在,打準備冒險進來查探前,兩人就對這種情況作了預案。

    李長安再次呼喚:

    “酒神可在?”

    這次終于有了回應。

    “實在對不住。”酒神滿含歉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水月觀這邊我的神念難以滲入,耽擱了許多時間。”

    “無妨。”李長安追問,“準備好了么?”

    “一切就緒,兩位閉上左眼。”

    李長安聽從指示。

    眼中一切照舊,沒有變化。

    “再閉上右眼,睜開左眼。”

    李長安依言而行。

    這一次,眼中的世界突然劇變。

    房內再度爬滿了霉斑,砧板以及梁上懸掛的豬牛羊肉,此時都成了一扇扇被剝洗干凈的人的尸體。

    墻角原本裝下水廢料的大木桶,現在塞滿的都是沾滿血污的毛發以及破爛的公服。

    想來,這些就是今兒要超度的對象了。

    再看灶臺邊。

    那火工道人已然變作一個四臂大馬猴,拿著各種廚具,將虞眉方才親手摘洗的“木耳”——一盆泡得發白的耳朵,添了油鹽,在烈火大鍋中翻炒。期間還拾起一片嘗了嘗味道,嚼在嘴里,清脆有聲。

    此情此景,饒是李長安常在荒宅古墓中行走,見慣了人間詭怪慘烈,也難免為之嘖嘆,更遑論虞眉這個在瀟水方寸間宅了幾百年的樹妖,一時間,竟是恍惚失了神。

    突然。

    身后。

    “你們在看什么?”

    虞眉猛地一個激靈,下意思就要發作。

    李長安按住她,若無其事轉身,嘴上還抱怨道:

    “你這冷不丁背后說話,嚇了俺一跳,啥事哩?”

    說話的也是個幫廚的大娘,她笑罵了幾句,說了正事。

    “停下手,先幫忙把貢品送去院子。”

    虞眉方才只是沒見過這等場面,一時受到沖擊,眼下也反應過來,和李長安一道接過大娘抱來的貢品。

    在右眼中,那是兩個豬頭。

    在左眼里,卻是兩顆燙去了毛發的人頭,兩顆長著一樣面孔的人頭。

    這張臉李長安很有印象。

    這是顧田氏或說太歲妖的臉。

    ……

    “從這兩顆腦袋看來,太歲妖估計是被幻蝶當做食物來源了。”

    “太歲妖的血肉能吃?”

    “本體的血肉會讓人餓得發瘋,化身只會使人胃口大開,給蟲崽子填填肚皮還是可以的。”

    “所以太歲妖一定還活得好好的,還八成藏在水月觀某處。”

    兩人小聲交流了幾句,步入了一間寬敞院落。

    在右眼的世界中,這里陽光和煦,熱火朝天,其樂融融,眾多男女老少在幾個道人的指揮下,手腳麻利地將祈福的會場一點點搭建完成;可在左眼的世界中,院子里遍布著霉斑,顯得骯臟而又殘舊,信眾神情麻木彷如傀儡,道人更成了一個個兇獰的妖怪,盯著場中信眾涎水橫流。

    “看來太歲妖的化身也不怎么頂餓。”

    李長安還有閑心說俏皮話,虞眉橫了他一眼。

    “前院沒什么線索,咱們得去后院找找。”

    李長安顏色一正,悄聲回應:

    “好。”

    但在此時。

    “咚~”

    院子里忽然傳來一陣渺渺的鐘聲。

    院子中的信眾們抬頭聽了聲響,便若無其事各自忙碌,但場中的妖怪們卻一齊昂首,各式猙獰面孔上露出的是同一種狂熱。

    道士心中一動,舉目眺去。

    但見鐘聲來處,水月觀后山方向,云層、天穹、山巒間蔓延的怨氣霉跡,在鐘聲中,竟是如曝日冰雪般迅速消融,并不斷擴散,很快就蔓延到了這間院落。

    幾乎眨眼間。

    道士窺見的“真實”便消失無影,左眼中的骯臟殘舊的院子也變成了右眼中的清凈道觀。

    心里一咯噔,有些不好的預感。

    他素來膽大。

    干脆一把拽住旁邊路過的妖怪,裝作慌忙的樣子。

    “這都過了朝食了,還敲什么晨鐘?莫非出了什么事兒?”

    被逮住的妖怪,前一秒還是形貌猙獰,下一秒就變成了個謙謙有禮的年輕道人。

    “大娘莫慌,那不是晨鐘。真人為了這次祈福,已經齋戒好幾日了,也該這時辰出關了,鐘聲是提醒咱們準備打醮。”

    齋戒出關?

    糊鬼呢?!

    李長安還有再問,卻聽得“噗通”一聲響,旁邊的虞眉不知怎么的竟一頭栽倒在地,手里太歲妖分身的腦袋跌落,滾到道士腳下,變作一個白森森的豬頭。

    “怎……”

    才張口,眼前一黑,神念脫出。

    …………

    同一時間。

    “怎么了?”

    水月觀外某處荒林。

    李長安一躍而起,扯掉額頭上的黃符,按劍警惕周遭。

    可惜。

    他詢問的對象——虞眉仍舊盤坐在林間,頂著腦門上的黃符,一副恍惚失神的模樣。

    恰如所見。

    方才混入水月觀的并不是兩人的真身。

    而是用了一門喚作“寄魂術”,能將神念附身他人,從而將他人變為傀儡的法術。

    這類堪稱左道的詭異法術,按虞眉“鎮撫司暗探”的設定,本來是不應該會的。但她擺脫了幻境影響,得悟前塵,又是幻境的樞紐之一,也算是俞真人的一個化身,便得了些遺澤,多了些新的本領。

    只是沒想,新法術剛使出來,便不幸折戟沉沙了。

    她有些受打擊的模樣,好半響,才回應道:

    “我的法術被抹消了。”

    “我們被發現了?”

    道士略一思索,自覺沒露出什么馬腳。

    不過現在也不是糾結的時候,這里離水月觀太近,未免被包了餃子,得趕緊跑路才是。

    豈料。

    虞眉卻搖了搖頭。

    “不,是被抹消了。”

    虞眉話中別有深意,但李長安實在不明所以。

    好在,酒神在此時傳音:

    “虞眉的意思是這幻蝶成氣候了。”

    他為道士細細解釋。

    幻境中的一切,無論是天上的云翳,山中的林木,城中的房舍,還是人們的形貌記憶性格,甚至于馮翀、虞眉等人使用的法術,其實都是幻術所化,存在與否都只在幻境主人的一念之間。

    方才虞眉說自己的法術不是被破除,而是被抹消,意思便是在那聲鐘聲后,“寄魂術”被視作不該存在的錯誤,被幻境直接修正掉了。

    當初,李長安和于枚斗法時,多次使用從馮翀處得來的符箓,于枚卻無法抹除,而眼下,百幻蝶卻在不經意間做到了這一點。

    這說明,幻蝶已然超越了于枚這個管理者,真正掌控了幻境。

    至少,在水月觀的范圍內如此。

    這消息真是太糟糕了。

    道士的計劃本就是建立在幻蝶沒有全然掌控幻境的基礎上,可如今,計劃施展的空間變得愈加狹小,關鍵的太歲妖也落在了幻蝶手中。

    情形一件比一件棘手,真想撂挑子不干,北上中原,向鎮撫司或正一教、閭山派之類的修行大派求援得了。

    當然,這亂哄哄的世道,人家有沒有余力來這荒山野嶺斬妖除魔,就得另說了。

    李長安正撮牙花。

    耳邊酒神:“道士,快勸住這孩子。”

    愕然抬頭。

    虞眉面若沉冰、眼角帶煞,要往山上而去。

    道士問她。

    “你做什么?”

    虞眉:“搶人!”

    “誰?”

    “太歲妖?”

    “有幻蝶在,水月觀中人妖難辨,便是太歲妖在你眼前,你又如何分得清?”

    “那就殺了百幻蝶!”

    “幻蝶氣候已成,更兼爪牙甚多,就憑你我,恐怕有去無回。”

    酒神也適時附和。

    “你們便是能殺了幻蝶。它已取代于枚成了維系幻境的樞紐,介時幻境破滅,這數萬口妖魔又該如何收拾?”

    當然,也有完美的解決方法,既是控制住幻蝶,讓它幫忙維持幻境,同時利用太歲妖殺死全城的妖怪。只不過,要是幾人有這本事,又何必在這兒浪費唇舌呢?

    總而言之,道士和酒神你一言我一語,總算是將關心則亂的虞眉安撫了下來。

    “又該做什么?”

    虞眉頹然望著山上。

    遠處清幽明凈的水月觀和眼前霉跡斑駁的晦暗山林形成鮮明的對比。

    “眼睜睜看著幻蝶占據幻境,玷污了真人的心血?”

    李長安也是無奈,思索了許久,實在也找不到什么更好的辦法。

    “為今之計,也只能試試能否將幻蝶引出水月觀,再趁機偷出太歲妖了。”

    “如何引?”

    “照原計劃行事。”

    山風瑟瑟。

    李長安遠眺半掩于晨霧中的瀟水城。

    “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