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八十四章 李長安夜刺馮翀
    這是些斑斑點點、顏色深淺不一的霉跡。

    從指縫里生出來,在皮膚上蔓延,沿著手肘向身軀擴散。

    放進流水里沖洗,不見絲毫改變。

    用刷子使勁兒搓,直到手背上皮膚發紅,那些霉斑,淺的仍然刺目,深的依舊驚心。

    或用刀子狠狠一刮,皮開肉綻,鮮血混進流水沖散,可那些霉斑依舊在,潛伏在血淋淋的傷口里。

    “呀!”

    旁邊一聲驚呼。

    馮翀驀然從恍惚中驚醒。

    他把手背藏進了袖子,抬眼瞧去,是橋上一個少女慌張逃開的背影。

    她的身姿輕細得像春風里的楊柳,月白色的襦裙上繡著朵朵蓮花,可惜沾上了“污泥”,那些霉斑從花瓣下生出來,蔓延上衣領,爬入了她嫩藕一樣的后頸。

    馮翀的目光楞楞跟著她。

    跟著她越過青石小橋,沒入水道對岸熱鬧的街市里。

    于是。

    一塊又一塊的霉斑密密麻麻闖入眼中。

    在青瓦、在磚石,在樹木、花藤、窗紙、墻面、橋墩、房梁,在拱手致意的衣袖上,在沿街叫賣的笑臉里……甚至,在天空的云翳,在橋下的水波。

    仿佛這些霉斑無處不在,又好像整個世界都發了霉。

    可是。

    最讓馮翀茫然、驚詫甚至于不寒而栗的是,這些霉斑實際上一直存在,但之前的自己卻詭異的同這滿城數萬口人一樣,忽略了它的存在?

    而自己又從什么時候察覺的呢?

    大抵是設伏捕捉妖女那一夜。

    自己和那游俠兒聯手,好不容易逼退妖女,救下了那可憐的一家三口。

    可沒想到,那婦人已然成了一具干尸,而那孩童更是變作了一個嗜血的妖怪。又廢了些功夫,制住了嗜血妖童,沒待細細審查,一伙衙役便冒出來,讓他趕緊去追捕妖女要緊。

    沒法子。

    他只好先去追殺妖女,但兵荒馬亂里,還是讓妖女給逃了。

    然而。

    當他回來想要查看那妖童時,這一家三口卻不見了蹤影,詢問衙役,得來的也只是官話敷衍。

    他開始覺得有些奇怪,又想起追捕那妖女時,妖女施展的身法與幻術端的是神鬼莫測、精妙絕倫,饒是他也覺得棘手無比,可參與埋伏的人手中卻有人能看穿妖女的行藏,還不是一個兩個。

    小小的瀟水城,哪兒來這么多的奇人異士?

    他留心起那些個“奇人異士”。

    伏殺失敗之后,他們并未離開,反是主動擔當起收斂尸體的苦累差事。

    馮翀遠遠窺探時發現,某些“奇人異士”甚至在偷偷啃食尸體。

    對方人多勢眾,他沒有急著冒頭。

    等著它們把尸體收斂到一處,而后統一運往了——不是衙門或者義莊,而是城外的水月觀。

    他沒有輕舉妄動。

    第二天,借掛單的名義拜訪了水月觀。

    一番明查暗訪,卻得到了一個相當合理的解釋。

    原來那些奇人異士之所以能看破妖女行藏,是因為事先得到過青萍真人的法箓。

    原來昨夜看見食尸,是天色昏暗,加之竟夜疲憊,自己花了眼。

    原來尸體運到水月觀,是因得了官府請求,要統一為死難者做法事。

    合理。

    這解釋簡直太合理了!

    要不是馮翀自個兒暈乎乎下山后,漸漸能察覺那些個霉斑,他自己都相信是自己多疑了。

    只可惜。

    那些無所不在的霉斑,以及伴隨霉斑出現的某些以前忽略,現在卻分外刺眼的古怪之處,卻告訴馮翀……

    一定有問題!

    水月觀一定有問題!

    這個城市也一定有問題!

    然而。

    瞧著自己身上那些洗不掉、刮不爛的霉斑,瞧著那些茫然無知的民眾,馮翀便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給師門的傳信也遲遲沒有回應,縱使年輕氣盛、初出茅廬,他也難免覺得孤掌難鳴。

    他知道。

    自己需要一個同伴,一個援手。

    …………

    “你要錢?!”

    馮翀瞪圓的眼珠子里,滿滿都是不可思議。

    對面,他唯一能想到、找到的求援對象——游俠兒張易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吐出一個精準的數目:

    “七十三兩又一百三十二文。”

    馮翀的呼吸逐漸粗重。

    他是萬分的難以理解,這種事情怎么能夠談錢?

    談錢也就罷了,還特么有零有整!

    也許是看在要價不低,或是有并肩作戰的交情在。

    張易主動解釋:“城里最好的首飾鋪福祥記,里頭最好的簪子作價一百兩,我手頭有二十六兩銀子八百六十八文銅錢。”

    于是乎,就差這七十三兩又一百三十二文啰?

    馮翀肺都快扯成風箱了。

    你一刀頭舔血的江湖客買一簪子作甚?

    “過些日子就是酒神祭。”

    張易沒有多說,他冷硬的臉上浮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暖色,卻又很快收斂不見。

    只是打量著馮翀。

    整潔卻縫著歪七扭八補丁的道袍,干凈卻消瘦的褡褳以及露出腳指頭的草鞋。

    張易摸索著自己腰后的備用兵器,沉吟了片刻。

    “七十兩。”

    意思很明顯,看在馮道士的 道士的面子上,他愿意抵賣兵器再湊些銀錢,給馮翀的報價抹個零頭。

    這要是做買賣,可說相當厚道了。

    可惜,馮翀從不認為這是買賣;更可惜,道人連零頭也掏不出來。

    所以。

    一番辛苦交涉終究是無功而返。

    馮翀心情郁郁回到寓居之所,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一閉眼,便夢到些古怪景象,譬如自己成了琉璃作的獅子焚燒廟宇、吞食僧人。

    夢里又一次咬爆了光頭,白花花的腦漿在唇齒間綻開。

    馮翀睜開眼,舔了舔舌頭,嘴角尤腥。

    他立刻意識到不妥,打了個寒顫,吐了口唾沫,干脆穿戴整齊,出了門去。

    興許能撞上妖女或是什么夜間作祟的鬼怪解解悶兒。

    近來宵禁得嚴。

    夜里街面上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只有天上殘月投下銀光,彷如霜降。

    馮翀突兀站定。

    “出來吧。”

    長街空寂,晚風漸涼。

    紫藤花開得燦漫的街角,緩緩轉出一個身影。

    按劍而立。

    來人披著件寬松的袍子,用帶子利落扎緊腰間,露出結實的胸膛和修長有力的手臂,看來剽悍而輕捷。更兼一頭火紅亂發披散如蓬草,臉上一張猙獰鬼面眥目作暴怒。

    猛一瞧。

    彷如佛經里跳出來的夜叉。

    “鬼面?妖女的同伙?”

    馮翀打量著對方,忽而搖頭嗤笑。

    “我看是水月觀的兇徒才對!”

    “看來貧道猜得沒錯,爾等果然在暗地里有所謀劃,否則,也不會急著找貧道滅口了。”

    對面的“夜叉”沉默了許久。

    終于緩緩拔劍出鞘。

    “馮道人可知。”

    “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

    夜沉如鐵。

    顧家鹵肉鋪子里,鼾聲震天。

    一個男子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撓著護心毛,迷迷糊糊要起床小解。

    可甫一睜眼。

    就差點讓他魂飛魄散。

    就在床邊。

    竟然無聲無息浮著一張鬼臉!

    青面獠牙,雙目瞪視,一張大口嘴角卻高高翹(和諧)起,彷如欣喜于又有血食可享!

    是她!

    前些夜里的動靜,近來街坊上的流言,但凡有個耳朵都能聽見。

    一時間。

    “殺人剜心”、“剝皮吮血”種種恐怖傳聞一齊涌上心頭,教他忍不住要放聲尖叫。

    然而。

    一點冷森森的劍尖率先抵上了喉嚨。

    將他的所有驚懼都從喉頭壓下了膀胱,最后徐徐散入屁(和諧)股下的被褥里。

    鬼面人聲音冷得像塊冰。

    “你是顧老三?”

    男子稍稍一愣,旋即瘋狂打起了擺子。

    大抵是劍杵在脖子上,不敢有大動作,權當搖頭。

    “女菩薩饒命,女菩薩明鑒,小人叫常大朱,卻不是那顧老三,您老人家冤有頭債有主,要殺就殺他顧老三,千萬留小人一命,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回頭就給您老人家供塊長生牌……”

    男子生怕嘴皮子趕不上鬼面人的殺心。

    話語急切間含混一片,教面具后,鬼面人也就是虞眉眉頭直蹙。

    “閉嘴!”

    她掐訣往對方眉心一指。

    男子打了個抖擻,廢話戛然而止,神情驀然呆滯。

    “你是誰?”

    “常大朱。”

    “緣何在此?”

    “偷錢累了,借他家睡一宿。”

    “這家主人呢?”

    “顧老三出遠門了。”

    “顧田氏呢?”

    “被山上水月觀的道姑接去出家了。”

    什么?!

    虞眉冷不丁心頭一亂。

    她和李長安兵分兩路,一者負責刺殺城中大妖,一者負責擄劫太歲妖,也就是顧田氏。

    可沒想她方趁夜潛入顧家,房子里卻只有一個滿臉痞像的男人。

    更沒想到,竟得到一個太歲妖被百幻蝶帶走的消息。

    計劃尚未啟動,似乎就要夭折。

    難不成……

    她一顆心緩緩往下沉。

    手中薄如蟬翼的劍似乎都變得沉重起來。

    不。

    劍的確變沉了。

    她凝目瞧去。

    那男子擺脫了她的法術,卻又不知發了什么癲,正含著胸,低著頭,把劍身夾在下顎,混不顧脖頸被利刃刮得鮮血橫流。

    他咧著嘴仿佛是笑,在寂靜的房間里輕聲呢喃。

    “嘻、嘻嘻,她出家了,可惜浪費了一身雪白滑(和諧)膩的好皮肉,好肉……”

    他裂開的嘴角,涎水沿著胡須直淌。

    虞眉知道這是這么回事。

    妖變罷了。

    她劍尖一送,留下已然半蛻形的尸體轉身而去。

    事情更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