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地煞七十二變 > 第五十五章 夢兆八
    夢外。

    就如同被人掐住脖子,一口氣從深淵拽出海面。

    劇烈的“壓強”變化,使得馮翀的魂靈仿佛鼓裂了開來。

    馮翀方自從魘的迷夢中醒來。

    這劇痛就擊中了他。

    他不由自主蜷縮成個大蝦,劇烈的痙攣,讓胃囊里的殘羹剩湯都一股腦兒地嘔了出來。

    “馮道長?”“道長!”“你沒事吧?”……

    周遭烏泱泱的話語落入耳朵,像是變了調的嗩吶,讓他胸中愈加煩悶。

    他擺了擺手,強自忍耐下來。

    抬起漲得通紅的臉。

    瞧見擁擠的房舍,恐慌的人群,倚刀而立的張易,滿臉關切的薄子瑜,以及,法壇前的鬼臉兒。

    是你?

    是你!

    虞眉鬼面破損處的眉峰一挑。

    這語氣可稱不上感激。

    果然。

    “誰讓你動的法壇!”

    馮翀踉蹌著身子便撲了上去。

    可惜,他一來才被虞眉強行從夢中拽出,魂不附體;二來,本就是學院派的道士,道法扎實,武藝稀松,哪里是能飛檐走壁、手刃妖魔的虞差人的對手?

    他手還沒挨著人家的衣領。

    虞眉只伸手一捉一扭,馮翀便理所當然的被摁倒在地。

    “莫要動手,莫要動手。”

    薄子瑜見著馮道士吃虧,趕緊上來打圓場。

    “誤會了,誤會了!”

    “這位虞大人是鎮撫司的上官,先前的連環殺人案都是誤會,是在暗中調查妖疫元兇。此番冒險現身,是特意為救援我等而來,喚醒道長,也是因外頭妖魔逼迫,不得已而為之。”

    薄子瑜這話明里是為虞眉解釋,暗里也是為馮翀開脫。

    可虞眉全然不為所動,冷冰冰沒個回應,手里也不見松下半分。

    馮翀費力掙出個嘴巴,臉上反而怒氣愈盛:

    “貧道哪里是受不得這點疼痛?”

    “只是她打破了壇法,喚醒了貧道,卻把李道兄留在了夢里。”

    他神情愈加懊惱。

    “薄兄弟不知,不曉得哪里冒出一場新夢,我在還好,我不在,那夢就全然被妖魔把持,李道兄魂魄又不全……”話到這里,他急急打住,只憤然說道,“這不就等于把李道兄推(和諧)進虎口么!”

    這話出來。

    不僅薄子瑜臉色大變,虞眉也終于松開了手,還少有的開口解釋了一句。

    “樓觀道的壇子我閭山派使喚不來,想要喚醒道人,只能打破壇法。”

    末了,不清不楚嘀咕了一聲。

    “誰想到只醒來一個道士?還偏生是姓馮的?”

    馮翀脫困后倒也沒繼續找虞眉的麻煩,畢竟現在多耽擱一時,李長安就在夢中多一分危險。他趕緊重新擺好法壇,嘗試著要重新作法,將李長安救出來。

    可是。

    “來不及了。”

    沉寂許久的游俠兒突然開口。

    他面色凝沉,注視著拿桌椅抵死的大門處。

    那里,數張符箓正在無聲燃燒。

    伴著眾人目光匯聚過去。

    下一秒。

    轟!

    這是屋中四壁上,百十張符箓突然同時燃起。

    呼!

    那是屋外狂風忽而大作,刮得梁上屋瓦“簌簌”跳動,搖得梁柱“茲呀”顫抖。俄爾,“轟隆”一聲,一應窗戶門扉盡數為大風洞開。

    妖霧趁機侵入,卻被符箓放出的光華勉強抵住,但符箓也因此燃燒得愈加猛烈。

    只有大風涌入,伴著難言的怪異腥臭,裹挾起符紙燃過的余燼火星,在屋舍間飄灑鼓蕩。

    眾人的顏色盡是慘白。

    天旋地轉,符燼飄搖。

    正是妖魔猖狂。

    …………

    夢中。

    馮翀消失得很是突兀。

    甚至于沒留下一句話語,只遺落下一個驚詫的眼神。

    李長安卻并不十分擔心他,因為無論他接下來是死,是活,是安,是危,人在夢中都是無能為力,還不若省下些精神,應付眼前的局面。

    眼前這個被妖魔掌控的局面。

    太陽自中天墜落。

    青天之上,云霧翻卷,隱見斗轉星移。

    白晝飛速轉入黑夜。

    地上,擁擠熱鬧的長街中,人群在短暫的呆滯后,是爆炸性的惶恐,繼而,尖叫,奔散,商人丟下了貨物,丈夫拋下了妻子,母親遺棄了孩子,人們都不顧一切地奔向房舍,然后,緊閉門窗。

    片刻后。

    城中盡數被夜色吞沒。

    一輪血月冉冉上升,彷如滴下來的月光,掩蓋空寂的長街。

    街上一片狼藉,踩爛的貨物,散落的銅錢,跑丟的鞋子,以及一個才滿周歲的嬰孩。

    他瞪著無辜的眼睛,咿咿呀呀的呼喚在街上反復回蕩著,可惜回應他的只有默默鎖死的門窗。

    長街那頭,李長安在面攤上冷眼旁觀。

    店家收攤收得匆忙,把灶臺桌凳鍋碗瓢盆等家伙什兒全落在了外頭,當然,還有一碗沒來得及收錢的羊湯面。

    盆大的海碗里,乳白的湯,雪白的面,青白的蔥花,還有壘得高高的厚切羊肉。

    吃口肉,喝口湯,吸口面,一股子空洞的美味兒涌上味蕾。

    那邊的嬰孩兒似乎也被這美味吸引。

    踉蹌著走過來,伸出胖胖的短短的小手,奶聲奶氣:

    “媽媽。”

    咔!

    嬰孩的脖頸突然一折,肩冒出一個肉瘤,飛快長成一個扭曲的腦袋。

    繼而。

    小小的身子迅速膨脹,皮膚下生出羽毛,手腳開始變形。

    不消片刻。

    彷如車輪轉動的怪異吼叫聲里。

    一只九頭十八翼的怪鳥對月長鳴。

    “嚯。”

    李長安眉頭一挑。

    “鬼車?”

    “你怎么還呆在街上,不怕……”

    少女不曉得從哪里又冒了出來,瞧見長街對面慢慢撲騰升空的鬼車,話語一滯。

    “還不快走!”

    說罷,拽起李長安便飛掠而出。

    鬼車同時猛撲而下,把桌子長凳砸得稀爛,又撲騰起九對翅膀,揚起塵埃彌漫,用一種不斷旋轉的怪異飛行姿態對兩人窮追不舍。

    ……

    鬼車在后。

    兩人當然沒有傻到“飛檐走壁”,而是專往巷子里鉆。好在這夢境場景是依據瀟水而成,各處水道狹巷是四通八達又七歪八拐。

    少女又熟路得很,沒一陣,便甩脫了鬼車,避入了一戶人家。

    “今兒白天怎么過的這般快?一晃眼就沒了。”

    少女一邊碎碎叨叨,一邊點起蠟燭,還不忘囑咐道:

    “你這道人委實是個鐵憨憨,太陽下山了,也不曉得往家里跑,真不怕妖怪吃了你?你可得小心些,這家人晚上見不得活物,你可別作死,扒下人家的眼罩。”

    話語間,昏黃的燭光緩緩散開,勉強照亮這一方陋室,也映照出角落里大通鋪上的一家老小。

    李長安默不作聲拉了拉少女的衣袖。

    “干嘛?”

    少女沒怎么搭理,自顧自說著話。

    “城里沒妖變的本來就沒幾家了,你可別再胡來,不然就真沒地兒躲了。”

    李長安無奈,只好掐著少女的臉頰,把她掰過身來。

    “梨(你)過(干)毛(嘛)……”

    少女前一秒還在支吾掙扎,下一秒就瞪直了眼。

    但見房間深處的床榻上,六條人頭蛇身的怪物互相纏成一團,或蒼老、或稚嫩、或男、或女的人頭上,都戴著厚實的黑色眼罩,沖兩人吐出長長的蛇信。

    嘶~

    …………

    薄子瑜倒吸了一口涼氣。

    肋下的撕裂傷口痛得他有些恍惚失神。

    但手里落下的刀子卻更快了幾分,從腳下妖怪的眼眶捅進大腦,刀鋒在頭骨上刮得“嘎吱”作響。

    他抹去濺在臉上的血污,抬頭四顧。

    厲風在室內盤桓尖嚎,到處都是凌亂的燭影與飄灑的灰燼。

    左前方,游俠兒手持長刀攔下了一只半人半鳥的妖怪,這妖怪動作極快,常人幾乎捕捉不到它的影子,可張易卻只把綿綿的刀勢撒開,把妖怪閃避的空間圈住,使它避無可避,而后,一刀兩斷!

   &nbs sp; 右上方,梁頂一角符咒燃盡,光幕頃刻暗淡,一只妖魔合身一撞,竟是硬擠了進來,縱使殘余的符光削去了它一層皮肉,它卻拖著血淋淋的身子,踏著碎瓦片嚎叫著飛撲而下。然而,紅影一閃而逝,妖魔已然被虞眉當空刺死。虞差人并不停手,腳尖在妖怪血尸上一點,借勢翩翩再起,以一枚符箓續住光幕,將緊隨其后的妖魔擋了回去。

    馮翀醒來之后,顧忌到外頭濃霧重鎖,妖魔數目不明,自己一方又是一堆累贅,幾人合議,決定由馮翀開壇作法布下一個強大的結界,用來撐到虞眉口中的援手到來,而幾人則為他爭取作法的時間。

    可不曾想,里邊還沒動作,外面的妖怪便飛蛾撲火似的,猛闖符箓組成的辟邪法陣。好在不計生死闖進來的都是些小妖小怪,再被符光削弱一層,已然威脅大減,就是薄子瑜用刀子貼上符箓都砍死了好幾只。

    可是。

    數目太多了,好似源源不絕,使人難以理解,小小的瀟水城哪里藏下這么多的妖怪?

    更何況,那位虞差人先前可提醒過,外面的霧氣里還有更厲害的!

    薄子瑜苦笑著瞧了眼身后。

    馮翀身披法袍,手持法劍,口中念念有詞,有條不紊艸弄壇儀。

    薄子瑜忽的感到一陣眩暈,他知道這是失血與勞累所致,畢竟只是凡人,縱使殺得了妖魔,也難免要付出代價。

    他不由在心里催促:

    “馮道長,你可千萬要快些啊!”

    突然。

    “班頭當心!”

    薄子瑜悚然一驚,忙回頭。

    見著一頭野豬模樣的妖怪,撞散符光,迎面豬突而來,縱使符箓扒下了它一層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頭骨,卻也使它愈加猙獰與癲狂。

    薄子瑜沉氣下腰,咬牙遞出長刀。

    然而。

    就在交鋒的一剎那。

    他繃直的手臂卻突兀一軟。

    糟糕!身體不頂用……

    剛剛才冒起(和諧)點兒念頭,胸前便猛地一悶,身子一輕,整個人就被豬妖撅飛了出去。

    人在半空,眼角的余光瞥見,那妖魔身上插著半截長刀,用更加兇猛的姿態撞向了法壇。

    壇前本守著幾個衙役,此刻,竟是尖叫著一哄而散,將艸持壇儀難以抽手的馮翀暴(和諧)露在了妖魔面前。

    遠處,張易鞭長莫及。

    虞眉化作紅影,飛身回援。

    可是,來不及了。

    薄子瑜心頭一陣冰涼,甚至于,當身體重重砸在地上,都沒察覺到疼痛。

    完了。

    他方如此作想。

    可是。

    “虎步龍驤,天門地戶,人門鬼門,衛我者誰……”

    馮翀的誦詠卻仍有條不紊響徹耳旁。

    法壇沒事?

    薄子瑜連忙撐起身子看過去。

    但見法壇前不過三步處,一個雄壯的身影死死抵住了豬妖,渾身堅實如鐵的肌肉將寬松的襦裙撐得幾乎要裂開。

    沒錯。

    襦裙。

    襦裙是女子的裝束。

    抵擋住豬妖的“壯士”自然是個女人。

    如此雄壯的女人,場中自然只有金夫人一位。

    但見金夫人吐氣開聲,把豬妖一個背摔,狠狠摜倒在地,再抄起一個十來斤的銅擺件。

    咚!

    悶響聲中,馮翀詠咒激昂。

    “天回地轉,陰陽開辟。”

    咚!

    “法令到處,萬鬼伏藏。”

    咚!

    “急急如律令!”

    壇前,三生悶響,豬妖的腦袋被砸了個稀爛。

    壇后,如律令下,壇儀功成,玄黃神光自壇前擴散,所過之處,厲風平息,妖魔尸體化作飛灰,房舍四面上下本已搖搖欲墜的光幕立時穩如山岳。

    瞬息之間,彷如掃平了妖祟,天地平靖。

    ……

    成了?

    成了!

    從絕望到狂喜只在剎那之間,屋中頃刻歡騰起來,人們此刻是又叫又鬧又哭又笑,盡情發泄著生命失而復得的驚喜。

    薄子瑜卻注意到馮翀神色蒼白、疲敝欲死。

    “馮道長,歇息一下吧。”

    “不行。”

    馮翀卻搖頭拒絕。

    “咱們這邊是暫且安全了,李道兄在夢中可還危險萬分。”

    “可你……”

    馮翀擺了擺手。

    “無妨。”

    說著,他從肘后取出一枚丹藥吞下,蒼白的臉上便升起些許紅潤。

    他疲倦地笑了笑,正要說些什么。

    鏘!

    悶聲靠近的張易突然拔刀。

    刀光如匹練。

    悍然劈下。

    …………

    凌冽的刀光將人群的狂歡驟然劈斷。

    其實這一刀并未砍到馮翀,而是將旁邊一個上來慶賀的男子劈飛了出去。

    饒是如此。

    薄子瑜也驚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護在了馮翀跟前。

    “你干什么?!”

    他又驚又怒,不曉得張易是受了妖魔的蠱惑,還是一開始就是內鬼。

    他并不信任對方,畢竟在他這個捕快看來,張易這類刀口添血的江湖客,為了錢,什么干不出來?

    面對這聲飽含敵意的質問與人群聚來的惶恐目光,張易把手中刀攥得死死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卻不是對著馮翀,對著虞眉,對著薄子瑜,更加不是無知而懦弱的人群。

    游俠兒死死盯住被他劈飛的男子。

    “你是誰?”

    張易的刀又快又狠,從左肩到右肋,幾乎把男子砍成兩截,通常,人們稱呼這種人叫“尸體”。

    尸體不會說話,可人群里卻響起驚疑不定的低呼。

    概因有聰明人發現,這人既不是金家三十七口中的一員,身上也沒有穿著衙門公服。

    他是誰?

    從哪里冒出來的!

    這節骨眼兒上,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挑動人們緊繃的神經,更何況一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呢?可奇怪的是,在這之前,居然沒有任何人察覺。

    人們相繼發現了這一點,驚疑的低語愈來愈多,卻在某一瞬間,戛然而止。

    因為。

    尸體站起來了。

    像是午睡初醒。

    “尸體”自血泊中慢悠悠起身,施施然撣了撣衣襟,身上傷口與血污居然如同撣去灰塵一般消失不見,完好無暇地站在了眾人面前。

    尋常的容貌,尋常的衣作,并無任何特殊之處,卻怪異地使人聯想起游走街頭賣藥的郎中。

    “我是誰?”

    那人自顧自笑了笑,手里卻多出了一塊木牌,一塊神主牌,一塊本該放在法壇上的神主牌。

    馮翀瞳孔一縮,詫異之余,表情已然有些猙獰。

    所謂壇儀,實際上就是道士自個兒打不過,呼叫祖師、神靈助拳。所以一場壇儀厲害與否,便在于請來的神力多寡。

    可要是壇儀完成,神主牌卻丟失了呢?

    馮翀聲嘶力竭。

    “攔住它!”

    游俠兒聞聲而動,比他更快的是虞眉,早已化作鬼魅疾進,紅影翻飛里一點寒芒迸出。

    可是。

    咔。

    聲音很小,是木牌折斷的輕響。

    嗡。

    聲音宏大低沉,是法陣玄光破碎的轟鳴。

    虞眉先到,劍尖卻攪入一團突兀出現的旋風中,竟是發出密集的金鐵交鳴之聲,那旋風又是一漲,向著虞眉席卷而來。風聲嘶嚎,彷如無數鋼刀利刃相互絞磨。

    虞眉無奈,抽身而退。

    張易后至,長刀一展,砍向了那人的脖頸,可是耳中突然聽得猿啼聲,一只黑如煤炭渾身沒有丁點兒毛發的猿猴就擋在了眼前,張開身子,任由刀鋒劈斬。

    數息之后,張易喘息著退回法壇,雙手虎口流血,刀身密布裂紋。

    而此時。

    屋內,身形如鼬雙臂如鐮、貓大如虎尾生雙叉、人頭蛇身鱗片青黑、色黑如炭渾身無(和諧)毛……十數只奇形怪狀的妖魔一擁而入。

    屋外,濃霧翻卷,隱隱聽得刺耳的嚎叫,瞧見怪異的身形,似乎還有更多的妖魔潛藏其中。

    群妖拱衛里。

    那人笑道:

    “聽聞諸位正在尋某。”

    “今日特來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