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女子，尤其是面容姣好的，往往沒那么幸運。
戲班子被人打劫當天，她和姐姐走散，被那伙人賣到了揚州的一個青樓里。
這一年，她十三歲。
因為年紀還太小，接不了客，老鴇安排她端茶倒水，她人很機靈，學東西又快，跟著青樓里的一個姐姐學彈琵琶，也許是因為吃多了苦的原因，常人覺得晦澀難懂的東西，她就是硬學也要學進去，很快，她十七歲那年便生了樓里技藝上等的琵琶手。
自己有了傍身的長處，才有了和老鴇談條件的膽量，身為藝伎，自然也是要接客的，只不過她可以挑客人——盡量挑沒那么老的。
再后來，皇帝出巡，也許是巧合，也許是上天注定這兩姐妹總該見上一面，她居然在隨行隊伍里看見了姐姐。
她還是那么瘦弱，兩人是雙生胎，長得一模一樣，只不過姐姐比她看起來滄桑一些。
明德帝不是個好皇帝，但在某些時候卻又很仁慈，他帶著一大堆人來揚州出游，也不拘著他們，恰逢初一十五，揚州習俗會在晚上放河燈，他特準了宮女太監侍衛們與百姓同樂。
于是兩姐妹闊別四年，終于見上了面。
那天晚上，她們嘰嘰喳喳說著話，無論如何也舍不得分開，姐姐說宮女二十五歲就能出宮，她說她琵琶彈得好，只要賺的夠多，她可以想辦法找人幫自己贖身。
兩人最后說到爹娘，不約而同的欲言又止，又不約而同的沉默下來。
最后誰也沒把那句話真的問出口。
明德帝在揚州呆了半個月，去了各個地方，宮女太監們一長串的在后頭跟著，她便想盡辦法推了客人，近乎貪婪的跟著隊伍，想多看一眼姐姐。
因為姐姐，她頓時覺得生活有了盼頭，于是她開始努力接客，她不知道姐姐怎么樣，但想來也和她是一樣的想法。
兩姐妹這些年來也不是全無聯絡的，宮女不能與宮外聯系，但像阿云這樣只在浣衣局做事的，涉及不到什么重要的事情，花點銀錢賄賂能出宮的太監，讓他代自己寄信就可以。
有不少宮女太監都是這么干的，畢竟一進宮就是十幾年，人非草木，總想知道家人如何了，一般來說只要不太猖狂，其他人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
她們兩個都沒上過學，會寫的字不多，還丑，所以所謂的信其實跟畫差不多，看的時候得連蒙帶猜，但那也是她們的趣味所在。
阿云的聲音很輕，也很柔，抬起眼時，霧蒙蒙一片，“我曾經以為，這世上的事真的那么簡單……我苦苦熬了五六年，已經攢夠了銀子，甚至我連姐姐出宮之后，我們兩個住的地方都想好了，我卻沒想到，她給我的最后一封信里告訴我，她得罪了人，剛好先帝皇陵要人，她要去守陵了。”
她蹙著眉，咬著唇，那唇瓣已經被她咬出血來了，“守皇陵……一輩子都出不來的，那時候我身邊銀錢還是不夠，沒辦法，后來多干了一年，又請了人幫忙，終于給自己贖了身，上了京城。”
一個歡場里出來的姑娘家，雖說是比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見多識廣，但一路上也是辛苦萬分，她費盡心思上了京城，又花了身上所剩不多的銀兩想辦法打聽皇陵的事。
對她來說，這輩子其實也沒有什么必須的事情，她孑然一身，僅有的念想也破碎了。
她記得，最后和爹娘抵足而眠的那個晚上，爹輕輕摸著她的頭發和辮子，說，“我們家倩倩，未來無論怎么樣，總得活下去，干什么都好，得活。”
左倩把這句話牢牢的記在心里，一刻也不敢忘。
她不僅要自己活，她還想姐姐也活。
皇陵附近是陵兵大營，她若是想見姐姐一面，難度不亞于上天，可好在皇陵這種地方，所有人都知道只進不出，里面的人想出去很難，但外面的人靠近一點，卻沒有那么嚴格。
畢竟皇陵連著山脈，總不可能封鎖了那一大片山不讓人靠近，平常也會有獵戶上山打獵的，只要不靠皇陵周邊太近，不會有問題。
她靠著自己這張臉誘惑了不遠處村子里的一個書亦地形的獵戶，讓他帶自己上山，尋個陵兵不會注意的地方。
獵戶欣然同意，上山之后，獵戶帶著她熟悉了一下地形，就下山去了。
——反正獵戶收了銀子，才不管她想干嘛，畢竟她一個弱女子，也翻不出什么風浪來。
她在山上整整待了兩天，身上幾乎什么也沒帶，最后走到一個小屋里休息，也幸虧她小時候和姐姐兩個人經常漫山遍野的跑，要不然還真的會迷路。
她已經知道了皇陵的大概所在，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想盡一切辦法，盡可能的多接近一些。
“大概五六天前的晚上，我在小屋里休息的時候，突然聽見外面有很多腳步聲，嚇得趕緊跑出去躲到一邊，結果就看見……看見七八個人抬著一個人往那個小屋里去，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看清了，那就是姐姐。”
回憶起此事，她牙關打著顫，眼睛血紅血紅的，“那天晚上的月色很亮，我看的清清楚楚，姐姐頭被人打破了，有血，他們有些人手里還拿著刀，我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把姐姐抬進屋子里，然后……我……我都看見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和姐姐年少分離，最后竟落得這樣一個結局。
爹爹說讓她活，可這世道，讓她們怎么活？
她躲在樹下，竭力捂著嘴，眼淚糊了滿臉，畢竟從那群人的服飾不難看出，他們同樣是守陵宮女，而從他們的狀態可以看出，若是自己被他們看見，保不齊以他們癲狂的樣子會發生什么。
他們剛殺了姐姐，自己這張和姐姐一樣的臉被看見，他們會不會動手殺了自己？
那天晚上的事情，是她永恒的噩夢，她告訴自己，她該離開，既然暫時幫不到姐姐，至少躲得遠遠的，別被人發現，可她清清楚楚的聽見那些人的嬉笑聲，每一刀砍下去的聲音、血液流出來的滴答，都落在她的耳膜，把她牢牢釘在地上，讓她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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