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長安好 > 214 賠罪
  常歲寧聞聲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那一行十余人。

  她認出了其中一名走在最前面的中年男子,余下的便也好猜了,遂開口問:「諸位一切可都順利?」

  「回常娘子,一切順利!」

  「今日能親眼得見那禽獸被處死,皆因有常娘子相助!」那中年男子身量雖不算高,卻生得四肢粗壯,乃武人打扮,此刻眼中噙滿了淚。

  常歲寧見過他一次,此刻便問:「既如此,魯師傅想來也該官復原職了吧?」

  「是,大理寺已審明一切,吏部的啟用文書已經到了。」男人撩起衣袍跪了下去:「常娘子恩情,魯沖必銘記于心,來日定當相報!」

  他本也是個七品武官。

  數年前,他家中唯一的女兒遭明謹玷污后投河自盡,他替女兒尋公道未果,反而丟了官,這些年一直于一家鏢局內謀生。

  他想替女兒討回公道的心從未變過,卻也知此事難如登天,直到那一日,常刃找到了他。

  「魯大人今已恢復官身,跪我實在不妥。」常歲寧示意阿澈將人扶起。

  「上跪恩人有何不妥!」魯沖堅持又向那少女叩下一首:「恩人在上,請受魯沖一拜!」

  【鑒于大環境如此,

  一對夫婦也跟著跪了下去。

  這對夫婦穿著算是這群人里最富貴的。

  他們出自商賈之家,兩年前帶十八歲的長子入京行商時,酒樓中與人應酬的長子因不識明家世子,便被醉酒的明謹以「不敬」為由,使隨從毒打了一頓,從此落下殘疾,至今癱臥于床,性情大變,幾度輕生。

  他們于江南世代經商,不缺銀錢,但這一切在那滔天權勢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夫婦堅持上京數次,大把的銀子送去打點各處,但那些人收了銀子卻不肯辦事,再三推脫,追問得急了便只一句「勸爾等莫要再癡人說夢了,以免再惹禍上身」。

  「此番歸家,總算能給犬子一個交代了……」婦人淚眼朦朧:「犬子若聽聞惡徒伏法,或能振作起來……」

  其余人也先后行禮跪謝。

  阿澈逐漸手忙腳亂。

  這邊剛扶起來,那邊又跪下了……扶不完,根本扶不完。

  「諸位當真不必行此大禮。」常歲寧坦誠道:「起初我令人去尋諸位,是因家兄身陷危局,我知真兇何人卻無鐵證在手,于是便試圖聚其以往罪行過失,置于人前,合力施壓于官府——」

  她彼時暗中做了許多計劃,這亦只是其中一個而已。

  但在過程中,她再三思索后,還是放棄了這個計劃。

  一是此計太過迂回,二是,她恐自己將事情鬧大后,卻仍未能將明謹繩之于法,或反倒會使這些本就各有苦難之人,事后再被針對報復。

  所以,這個計劃便被擱置了。

  直到祭孔那日明謹被押去大理寺后,這些苦主們才一同出面,告發了明謹舊時罪行。

  正如他們方才所言,此次告發,一切順利,他們得到了公正的對待。

  這當然是好事,但常歲寧認為:「我亦只是出于私心私利而已,實擔不起諸位如此重謝大禮。」

  「魯沖乃一介武夫,不懂這些,我只知道,若無常娘子,我便看不到仇人被斬首之時!」

  「是啊,常娘子先前令人將我等保護起來,又替我們搜尋證據證人……再是出自私心,然我等受常娘子恩惠卻是事實。」

  「至于常娘子先前的打算,也早早與我等言明過,這本就是你情我愿,相互借力之事……反倒是常娘子中途又改了計劃,使我

  等免于承擔半分風險,而盡受利,單憑此,您也當得起恩人二字的!」

  祭孔那日,是那個女孩子憑一己之力為她兄長、也為他們討回了公道。

  「……我們老兩口一無所有,家中也無后人可以報答您,且還受了您的接濟,若您連這一句區區感激都不肯受下,叫我們良心何安啊。」一對衣著打著補丁的老夫婦哭著道。

  話已至此,常歲寧笑了笑:「那我便厚顏受下諸位此禮,諸位快快請起吧。」

  她方才之言非是故作推辭,她只需將自己初心坦誠言明,言明后若眾人覺得她依舊值得謝,那她便也坦然受下。

  這才是真正的你情我愿。

  眾人終于不再抗拒被阿澈扶起來,阿澈退回到自家女郎身邊時,手臂隱隱傳來的酸痛感令他意識到自己還需要加練。

  常歲寧看著那些樣貌年紀不同,但都曾經歷過傷痛和不公的面孔,最后道:「作惡者已被懲治,此事就此了結,往后皆新日,愿諸位一切平順,各自保重。」

  「常娘子也要保重。」

  「愿常郎君能早日痊愈……」

  「常娘子行此大善之舉,必得神靈護佑,常大將軍定能早日得勝歸來!」

  「……」

  看著那些感激而誠摯的眼睛,常歲寧抬手施了一禮:「借諸位吉言。」

  眾人紛紛還禮,而后于原處目送著那少女的馬車離去。

  不遠處目睹了這一幕的素色錦衣小少年,也下意識地看著那輛遠去的馬車。

  片刻后,少年似下定了決心,讓仆從牽了馬來,跨上馬背而去。

  ……

  「女郎,似乎有人在跟著我們。」

  趕車的隨從壓低聲音說道。

  「無妨,想跟便跟著吧。」馬車內的常歲寧道:「我們先行回府等著便是。」

  隨從沒有遲疑地應下。

  經郎君一事后,外人待女郎尚且如此,他們這些人對女郎的服從,更是從起初的身份規矩使然,轉化為了真正的忠誠和信任。

  說到這里,那就不得不提起昨晚他們一群兄弟圍在一處時的攀比對話了——

  為表如今待女郎的忠誠,不知哪個先開了頭,表示如今就算女郎叫他去挑一千斤糞,他也不帶眨一下眼的!

  另個道,莫說挑了,讓他吃都可以!

  又有人不甘示弱地表示,眼下縱是女郎讓他***了繞朱雀街跑一圈,他也會覺得女郎這么做必有女郎的道理!

  在更炸裂的說辭出現之前,常刃走了過來,大耳刮子平等地扇在每個下屬腦袋上——表忠心也要想點好的,女郎一個小姑娘家,倒也不可能有這些荒謬癖好!

  總而言之,如今他們待女郎忠心耿耿。

  至于有人跟蹤,女郎便放任其跟著,也必有女郎的用意。

  隨從將馬車平穩地趕回興寧坊,常歲寧下馬車時,見府外停落著兩輛馬車,顯然是有客至。

  近來常家幾乎每日都有人上門探望。

  今日來的有崔瑯,胡煥昔致遠他們。

  崔瑯正惋惜自己未能趕得及去觀刑,他前段時日鬧騰得太顯眼,自那日他從大理寺一路哭回常家后,他阿爹被氣得半死,也不允他去國子監了,罰他在家中禁足多日。

  今日他還是偷跑出來的,本想去刑場湊熱鬧的,但半路就聽說已經砍完了——他未能親眼看到明謹狗頭落地,他阿爹當負全責!

  崔瑯失望之余,便直接來了常府。

  此刻見常歲寧回來,胡煥為彌補崔六郎的遺憾,便同常歲寧問起了明謹行刑時的詳細。

  卻不料被崔六郎狠掐了一把

  胳膊。

  此等血腥之事問那般細作甚?

  萬一嚇到喬小娘子怎么辦?

  崔瑯下意識地看向喬玉綿,卻見白凈纖弱的小姑娘滿臉好奇:「是啊寧寧,那頭是怎么砍的,一刀便砍掉了嗎?血流得多不多,人頭落地后,那頭顱當真還能短暫眨眼說話么?」

  崔瑯表情呆滯一瞬。

  小姑娘好奇之余,又展露了在這方面驚人的知識儲備。

  崔瑯:「對……師父,您就說說唄!」

  胡煥揉著胳膊,費解地看向他——那方才掐他是什么意思啊!

  靠坐在床上的常歲安也好奇地看著妹妹。

  前面七八日他只能躺著,也就這兩日才算被允許坐起來。

  他覺得自己可以試著下床走動了,但妹妹不允,讓他務必謹遵那位孫大夫的囑咐,躺夠半月再試著下床。

  為了日后還能上馬提槍,他躺。

  而常歲寧離京的日子,大致就定在常歲安能夠下床走動之后,在此之前,她阿兄這具傷軀實在經不起半分折騰。

  但時至今日,除了常家人及搖金之外,她還未對其他任何人提起離京的打算。

  此刻,看著喬家兄妹,及崔瑯他們那些熟悉的面孔,想到不久后便要分別,常歲寧便也有求必應,當真說起了明謹被行刑時的細節。

  端著補湯進來的王氏乍然聽到這個,嚇得險些將湯給撒了,偏偏見那一群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

  「女郎,有客人到。」緊跟在王氏后面,喜兒從外面進來,通傳道:「是長孫家的那位小郎君,說是來探望郎君的。」

  她還記得那位郎君怒罵砸傷她家郎君之事。

  常歲寧語氣卻很友善:「既是來看阿兄的,便將人請到此處吧。」

  長孫寂除了探望常歲安,也是來賠禮道謝的。

  他早該來了,只因為抹不開顏面自尊才遲疑多日,而今明謹已死,他怎么著也該過來了。

  但長孫寂很快又覺得自己來得匆忙草率了。

  走進常歲安房中的一刻,他看著一屋子人,不禁怔住。

  ……怎么這么多人在?

  更致命的是其中還有嘴巴非常之欠的崔六郎:「長孫郎君今日過來,是踐諾登門賠罪來了吧?」

  長孫寂面色一滯。

  他原本的確是這么打算的,但對方這么一說,他反倒覺得難以啟齒了,這種感覺誰懂?

  然而在看到靠坐在床榻上,一身傷的常歲安時,長孫寂到底克服了少年心性世家子弟的矜傲自尊,抬手鄭重施禮:「此前真相未明之下,我待常郎君多有誤解之辭,還曾沖動傷人……今日特來賠禮道歉。」

  常歲安朝他搖頭:「無妨,小事而已!」

  又目露同情之色:「且彼時長孫七娘子突然出事,證據正指向我……你尚且小我四五歲,會有那般舉動,也是人之常情。」

  長孫寂:「……」別說了,越說他越覺得自己不是人。

  常歲安正要再說些什么時,崔瑯在旁道:「我好像記得……當日長孫郎君還曾說過,若我師父能助你們長孫家查出真兇,長孫郎君便要與我師父磕頭道謝來著?」

  本就因常歲安的態度而慚愧難當的少年頓時漲紅了臉。

  他是說過……

  但磕頭之說,完全是被沖昏了頭腦的負氣之言。

  「我是該同常娘子道謝……」他看向常歲寧,一時騎虎難下:「我……」

  那少女也看著他,四目相對之際,長孫寂眼前忽然閃過孔廟那日,她披發立于那座廢棄的藏書閣中,手臂上血珠滾落的情形。

  此刻,

  少年心上萬念皆棄,撩袍便要跪下。

  然下一瞬,那少女卻伸手托住了他一側手臂,阻止了他的動作。

  長孫寂愕然抬眼看向她。

  「跪與道謝便不必了。」常歲寧道:「那日長孫郎君探視時,予我阿兄曾有善意相救之舉,二者只當相抵了,如何?」

  長孫寂怔然。

  她竟然知道此事。

  他道:「那只是舉手之勞……」

  常歲寧笑了笑:「我助貴府將真兇繩之以法,亦是舉手之勞,順手為之。」

  常歲安便也同長孫寂道謝。

  長孫寂嘴上未言,心中卻有愧。

  之后,常歲寧親自送他離開了常歲安的居院。

  「……常娘子可怪我家中得了常娘子送去的證人,卻未有及時出面替令兄解困嗎?」少年思忖再三,還是低聲問了一句。

  常歲寧:「不足為怪。」

  長孫寂默然。

  不足為怪是指不值得奇怪,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或者說,他這個問題的確幼稚無意義。

  她似乎并不在意,反而與他閑談了一句:「我觀長孫郎君,與長孫七娘子眉眼間頗有相似之處。」

  「是,家中都道我與小姑長相最為相似。」少年語氣有些低落傷懷,也有慚愧:「但我比不上小姑,心性胸襟也好,頭腦秉性也罷……我不如小姑。」

  常歲寧點頭:「的確。」

  長孫寂轉頭:「?」

  卻見少女一笑:「見你傷懷,開玩笑的。」

  長孫寂:「……」他怎么覺得并不像?

  直到對方與他道:「長孫郎君秉性也很好,如今皆因年紀尚小,心性未定——待日后長大成人歷練一番后,必也能成為令人自愧不如的賢能者。」

  長孫寂聽得愣住,看向那午后日光下神情澹然含笑的少女。

  待他回過神時,正想說些什么,但已出了院子,常歲寧便止步:「長孫郎君慢走。」

  長孫寂便點頭:「……我改日再來看常郎君。」

  看著那小少年離去,常歲寧只覺這「改日」之期,怕是難有了。

  隨著揚州戰事與明謹之事的發酵延伸,如今以長孫氏為首的士族朝臣,同明后之間已勢同水火,已至二者只能存一的地步了。

  明日會發生什么,誰也無法預料。

  ……

  同一刻,差事完成后,便快馬去尋自家大都督的元祥,已抵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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