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含霜,風聲細細。
午后近暮時分,御街與仁和衙前街相交的十字路口,倉促搭出了一座不高的平臺。
平臺四周,是擁擠的人潮,不止有一千多方巾襕衫的舉子,還有本該回家歡喜過小年的百姓們。
或許,對許多人來說,吃瓜比過節還更有意思。
起初時,大部分百姓們都是興致勃勃、喜氣洋洋,以為是要表演什么大戲。
因為場中忙碌著的東衛兵士,正是今日給家家戶戶拜年的送福使者。
直到五六十個背綁雙手的男女被押上了平臺,百姓才意識到氣氛有些不對。
“咦?大過節的,這是唱得哪一出?”
“這架勢,看著倒像是法場刑臺……”
“哎呦喂…里面還好幾個穿著公服的官人呢,其他也好像多是衙門里的人,可真是稀奇了。”
“犯了啥子天大的罪過,非要趕在這年節口處置?好歹讓人過完年啊。”
“咱也不知道是啥事,可看起來應該是燕王的意思吧……”
“啊…燕王殿下的意思么?那沒事了,肯定是這幫人該!”
平臺上,一共跪著五十八個人,大多數鼻青臉腫的,被教訓得不輕,所以即便是抖得跟篩糠一樣,卻都不怎么敢出聲。
趙鶴云走到臺前,朗聲宣讀罪狀。
百姓們漸漸安靜下來,可聽著聽著,都變得義憤填膺起來,還沒等趙鶴云念出判決,就紛紛大喊起來。
“殺!殺了這等豬狗不如的腌臜貨!”
“真真喪盡天良,如此惡人,不殺還留著過年!?”
“這幫狗入的貪官污吏就該千刀萬剮!”
“連孤苦無依的老人孩子都不放過,這還是人嗎?!”
“如此卑劣無恥行徑,實乃人神共憤,便是死上一百次也難抵其罪過!”
“阿彌陀佛,怎有人能做出這樣的惡行,恐怕佛祖看了都要七竅生煙,趕緊送他們去阿鼻地獄吧。”
趙鶴云見民情沸騰,只得等了好一會后,才讓東衛兵士吹響銅哨,恢復秩序。
然后他才繼續宣讀,“此案,涉及錢財數額不算特別巨大,卻斷絕了孤苦之人最后的希望,令數百人喪命,致失朝廷存恤之意,損傷官府之公信,動搖國家之基底,且情節惡劣,泯滅了為人的基本良知,因此,為正人心,警世人,燕王殿下決意從重判決。”
“判,人犯賴江、郭梅、王賴氏、連才英四人,處于極刑,剝皮揎草……”
“判,人犯黎鴻博、賀凡、郭三七……五十四人,梟首示眾,即刻行刑!”
雖然百姓們剛才喊打喊殺喊得震天響,但聽到真的要一次性處決這么多人的時候,還是感覺頭皮發麻,尤其是剝皮揎草這個從未聽說,卻一聽就明白的酷刑,更是雞皮疙瘩冒了一身。
宋代刑法主要沿襲于唐,但在量刑上卻要重上許多,就拿盜竊罪來說,贓款累計超過五貫者處死,不滿五貫者也處脊杖二十,配役三年。
在死刑方式上,除了常規的絞、斬、杖斃之外,到了孝宗時期還把凌遲正式列入法定刑名中。
但在實際司法操作中,又特別強調謹慎和寬容,一般只要不是危害到統治的罪行,往往會從寬處理,或許是借此來凸顯仁政。
其中有個翻異別勘制度,看起來充滿了人情味,就是任何死刑犯只要在被行刑前大喊冤枉,那么他就會被發還重審,從而延遲死刑。
這個時候官府需要另派官員復審,或者另派一個司法機構重審,以示公正,一般需要小半年才能重新將流程走一遍。
當然,為了防止有人利用這個制度拖延時間,逃避制裁,這每個人翻異的機會是有限的,北宋時是三次,此時是五次。
也有例外的,比如宋孝宗時期,算是比較政治清明,據說有個人被判了死刑,但一直不服,每到處斬前就大喊冤枉。
可能是為了讓犯人心服口服,居然讓他如此伸冤十多次,最后連審判的官員都熬不住了,明明找不出犯人無罪的證明,可這人就是堅持喊冤。
最后沒辦法,只好請示孝宗,孝宗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還真就御批其免于死罪,讓犯人撿回了一條命。
因此在大多數時候,宋朝每年處決的死刑并不多,有個別年份更是一個都沒有。
在趙孟啟看來,這種事情其實也是一種司法不公,甚至多少還有點虛偽,所以也不覺得自己不按律法判刑有什么問題。
另外,對官吏犯罪更是特別寬容,宋刑統甚至規定,‘在官犯罪,去官事發,或事發去官,犯公罪流以下勿論,余罪輪如律。’也就是離任后,有些罪名就不再追究刑事責任了。
從這里就可以看出,宋朝對文官是真他娘的優容啊,好吧,其實也不只宋朝如此……
但眼下趙孟啟很是看不慣這一點,忍不住就想撞上一撞,就算目前撞不動,撬開一點口子也是好的。
更何況,這吏治腐敗的風氣再不遏止一下,其它都是白折騰,即便沒有蒙古人,這江山一樣要垮。
對于趙孟啟這種想法,其他人卻未必能理解。
就在場千多名舉人來說,他們都憤恨慈幼局和居養院官吏的罪行,卻有不少人認為燕王的懲罰太過殘暴了,非明主所為,所以看向平臺的目光很是復雜,甚至有些人還莫名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人群比較外圍的地方,有幾個舉人來得比較晚,其中一人說道,“這剝皮之刑,似乎不遜凌遲,聽說事后還要將其掛于貢院,這不是在侮辱我等讀書人么?”
邊上一名身材魁偉的舉人擰起劍眉,清透的雙目中浮出憂慮,“凌遲也好,剝皮也罷,都太過慘毒,感傷致和,虧損仁政,實非盛世所宜遵。”
“現在可不算什么盛世,正該用重典治政。”另一名看起來年紀比較大一點的,卻搖搖頭,似乎對兩位好友的觀點不怎么贊同。
魁偉舉人一愣,轉頭看了回來,“君直兄,莫非你覺得燕王做得對?天祥年輕識淺,未能看出其中深意,還請指教。”
原來這魁偉舉人姓文,名云孫,字天祥,但參加解試時用天祥為名,過完年才二十一歲。
而最先說話的,是小他一歲的胞弟文璧,年紀大的則是謝枋得,字君直,三人都是江西人,過了解試后一起來臨安應考。
謝枋得見文家兄弟倆都目光炯炯的看著自己,似乎不給個充分理由不罷休,不禁苦笑一聲。
“哎,也說不上指教,只不過先祖先考都是官場中人,所以愚兄知道的內情稍微多一點罷了。”
他捋了一下思路,繼續道,“說來,南渡之后論吏治最嚴、吏風最正之時,莫過于孝宗朝,當乾道、淳熙間,有位于朝者,以饋遺及門為恥,受任于外者,以苞苴入都為羞。”
“但過后,官場風氣卻漸漸崩壞,清廉者日少,及至今日,若說貪殘昏謬者常居六七,或許有些太過,但一半是絕對有的。”
“品官正任有豐厚的俸祿,稍微好點,但雜職胥吏之流,卻變本加厲,壓榨盤剝百姓以為能事……”
總得來說,宋代前期在制度上特別重視分權與制衡,很難有官員能掌握絕對權力,加上發達的臺諫系統用于監察,貪腐問題并不嚴重。
到后來官制更改,事權越發集中,臺諫淪為當權者附庸,失去了對權力的有效監察,這官場自然而然就越來越爛了。
謝枋得最后說道,“所以,燕王殿下如今從重處置這樁貪腐案件,未嘗不是想給官場中人一個警示。”
聽完這些話后,最年輕的文璧似乎轉變了看法,“以往家父也多有痛斥官場腐敗,只是不知內幕,了解并不具體,君直兄一言,令人茅舍頓開,原來吏治已經敗壞如此,那用幾十顆人頭來換吏治清明,倒也值得……”
“二郎,莫要太早下定論。”文天祥輕聲呵斥弟弟,“不管怎么說,人頭掉下來,便接不回去了,再怎么樣也當慎重,燕王……或許上位者,所思所慮與我等不同,其本意為何,還是多看看為好。”
“兄長教訓得是,是我膚淺了。”文璧態度誠懇,虛心受教。
看著兩兄弟的樣子,謝枋得對文父的教子之道很是感佩。
“世間對燕王的風評,紛雜不一,說好說壞的都有,讓人如霧里觀花,很難看清真相,所以他眼下的作為,確實難以揣度,且看看再說吧。”
這時候,臺上已經驗明正身,準備開始行刑了。
一排十一名人犯,被押到平臺前沿跪好,每個人口中都塞滿了灰不溜秋的飯團,既是給他們的斷頭飯,也是防止他們胡亂喊叫。
這一點,明顯又是趙孟啟不講傳統,不講規矩了。
人犯們眼中充滿了惶恐和悔恨,心里恐怕多大都覺得自己很冤枉,只不過拿了‘一點’錢,居然就要掉腦袋,實在太不公平了。
可惜,趙孟啟也沒打算和他們講公平。
執刑的東衛兵士,抽出腰間細長的千牛刀,將口中所含酒水噴于刀身。
從動作來看,略有僵硬,似乎顯得緊張,畢竟他們之前都沒有真的殺過人。
趙鶴云甚至都沒見過殺人,但今天卻由他來發號施令。
“預備行刑!舉刀……”
唰的一聲,十一柄利刃齊齊斜指長空,如鏡的刀身,將血紅的夕陽光芒反射而出。
“斬!”
刀光閃過,人頭被血泉沖出半空,跌落臺下雪地中,胡亂翻滾。
“補刀……”
聞令,兵士一腳將仍呈跪姿,正噴著血箭的無頭尸身踹倒。
“刺!”
兵士雙手握持刀柄,將帶血的長刀狠狠刺進尸身后心。
“下一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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