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不宋 > 306.慈幼局的黑洞
  大理寺就在仁和縣衙西邊,相距不到四十丈。

  高衡孫坐在大堂正案后,看著里里外外擠滿的人群,很有些不習慣。

  再看看左邊的侍御史江萬里,右邊的刑部侍郎馮夢得,以及堂側一眾旁聽的官員,更是感覺不習慣。

  這架勢,完全就是一次小‘三司會審’,看來燕王是打算將今日的案子速斷速決了。

  宋代的政治體系,充滿了制衡,在司法上開創了審、判分離制度,在各級司法系統中,都有兩個平行的機構,一個負責審理案情、認定事實,一個負責檢詳法條、量刑判決,兩者各自獨立,互不干涉,以作牽制,有利于司法公正。

  雖然有一些小州縣因為省減官屬,會將兩者合一,官員身兼兩職,但和這一原則并不矛盾,因為較大的案子都得再經過上級多層審核。

  大理寺作為最高司法機構,兼具兩個職責,但是它審理的案子,就要交由刑部來量刑判決了。

  另外,這還沒算完,結果出來后還得交由御史臺或者中書,甚至皇帝復核。

  高衡孫再看看立在堂下陰著臉閉目養神狀的燕王,征詢道,“殿下,舉人毆斗案的涉事人員都齊了,是不是可以開審了?”

  趙孟啟緩緩睜開眼,“毆斗不算什么大案,受傷的舉人也還生死未定,稍微放一放吧。”

  嗯?

  事關科舉,朝野矚目,近千舉子眼巴巴的看著,這還不算大案?

  什么生死未定,這會那個舉人恐怕都已經涼透了,所謂的搶救,該不會是燕王故意想拖延時間吧。

  聽說最先動手的幾個吳江舉人與燕王關系不同尋常,燕王難道在想辦法保下他們?

  在場不少官員猜疑不斷,高衡孫其實也有這種想法,“殿下的意思是,有比這還更重大,更急迫的案件!?”

  “是。”趙孟啟掃了一眼四周,也不多做解釋,直截了當發令,“帶人犯!”

  對燕王這喧賓奪主的舉動,高衡孫也是無奈,管它什么案子,先審就先審吧。

  片刻后,一隊軍巡院兵卒押著兩個五花大綁、蒙眼堵口之人進入大堂。

  其中一個婦人,穿金戴銀,滿身富貴,就算被兵卒架著,也猶自踢騰掙扎。

  軍巡判官柯秋才把她口中破布取下,便開始謾罵不止,潑辣至極。

  “你們這些個狗殺才,腌臜赤佬,趕緊放開老娘……無緣無故將老娘捉了,莫不是沒錢過年,要行那勒索訛詐之事……混沌魍魎!真真是瞎了你們的狗眼,我家乃官戶,可不是你們這等賤賊蟲惹得起的……”

  柯秋見燕王皺眉,趕緊把那團破布塞回婦人口中,堵住了后面的污言穢語,然后一臉尷尬地向燕王解釋。

  “這婦人名叫郭梅,是監慈幼局事賴江的正妻,卑職等是在賭坊將其捉拿的,按陌巡使的吩咐,什么話都沒與她講過,方才卑職一時疏忽,讓她污了殿下耳朵,卑職有罪……”

  要審案,總不能還堵著嘴吧。

  所以,趙孟啟并沒有責怪之意,擺了擺手,“無妨的,去了蒙堵之物,孤看看她到底還能噴出什么糞。”

  郭梅耳朵可沒有堵住,聽到柯秋語中的‘殿下’二字和趙孟啟的說話,她整個人就已經傻了,解開眼罩后,發現自己正置身大堂,當即嚇得癱倒在地,滿身首飾摔得叮當作響。

  她旁邊的賴江兩股戰戰,嘴里哆嗦著,“不…不知下官,所犯何事?”

  觀審的舉人們見賴江一身官服,也是大感奇怪,猜測議論起來。

  “居然是個官,這到底是犯了多大的事啊,怎么直接就抓到公堂來了?”

  “還是夫妻倆一起被抓來了,該不會是謀逆吧?”

  “我認識他,臨安人,上一科中的進士,管著慈幼局的差事,不過才九品,這能謀哪門子逆?”

  “慈幼局?不就管著一幫孤兒么?這能犯什么事?多半是不小心得罪燕王了吧。”

  趙孟啟冷冷看著賴江,“賴大官人,你自己犯了什么事,不該心里一清二楚么?”

  “啊?這,下官一向奉公守法,效忠朝廷,絕對不敢做任何違反綱紀之事啊……若,若是賤內關撲博戲之事,下官屬實不知情啊……”

  賴江苦著臉,一副忠厚老實的模樣。

  “呵呵,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既然你不愿坦白交待罪行,那就讓大家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吧。”

  說完,趙孟啟一拍手掌,兵士們押著一大群人魚貫而入。

  “人犯,慈幼局貼書連才英,帶到。”

  “人犯,慈幼局胥吏賀凡,帶到。”

  “人犯,慈幼局母長王賴氏,帶到。”

  “人犯,慈幼局吏員郭三七,帶到……”

  一共十七人,也就是慈幼局從上到下,所有任事之人一網打盡。

  接著,又是一大群,“人犯,勾當居養院公事黎鴻博,帶到……”

  這一網人更多,三十多個男女,全是居養院當差的。

  這時候,觀審的一臉懵逼,審案的高衡孫更是一臉懵逼。

  倒是賴江已經明白事由所在,嚇得暈了過去。

  然后,又有兵士搬進一箱賬冊和五六個不知道裝著什么的竹筐,再帶進四五個小娃子。

  看著這有些詭異的一幕,大堂內外陡然變得異常安靜。

  趙孟啟低沉而悲痛的聲音響起,“慈幼局與居養院等,乃朝廷恤民之所,可是在這幫人渣手中,卻變成吃人之地!”

  他走到一個框子邊,掀開后,抓出一把破衣爛衫丟在地上,“這些,就是他們給局中孤兒們所穿所用,甚至都還不是每人都有,如此天寒地凍,便是壯漢也無法以此御寒,何況小兒,而且把九十多個娃子都丟在幾間低矮的柴房中,連一個火盆都不給!”

  趙孟啟指著幾個小娃子,“孤到那里后,見到這些娃子在院中打掃,他們之所以能在戶外,是因為把所有孩子能穿的衣服拼湊在身上,才勉強不被凍死,而留在柴房中的娃子們,只能光著身子,以滿是破洞,甚至如碎布一般的所謂被褥蔽體。”

  “你們肯定想不到,一堆牛糞都能被他們當成寶貝,只因為可以涂在身上當衣服……”

  趙孟啟的聲音越發沉重,又打開一個竹筐,隨即用腳一撩,竹筐倒下,滾出一堆黑乎乎的‘飯團’。

  “這就是娃子們的糧食,霉陳雜糧,拌入糠麩,再加上野菜干之類,這些野菜還是往日里娃子們自己去荒郊采回來的……”

  “孤試著吃了一口,強逼著自己下咽,口中如嚼沙土,喉嚨似被刀割,落到肚中翻江倒海,這他娘的根本不是人吃的東西!”

  “可就是這些,每個娃子一天也只有兩個,就連騙個肚飽都做不到……”

  “還有,按規章,應該給每個嬰兒都雇有乳母,是的,賬冊上是有,一共三十九名乳母,每人三貫月錢,可是,實際上只有四個乳母,三個是真的有奶,可除了應付外人時,從來沒有真的給嬰兒們喂過,嬰兒平常真正吃的,也是用陳糧煮的米粥,而且大多都沒煮爛。”

  說著,趙孟啟走到人犯堆中,將一個肥豬一樣的婦人單手拖了出來。

  “這個也是乳母,還是母長!你們看看,有人覺得她這個四十多歲的人還能擠出奶來么?她還是管廚,拿著四五份月錢,吃著大魚大肉,用七八個火盆給自己取暖,憑什么?就憑她是賴大官人的族姐!”

  說到這里,趙孟啟差點控制不住自己,就想一拳將這婦人打死,隨即深吸了一口氣,“趙鶴云,后面的事,你來說吧。”

  隨后,趙鶴云上前,打開一個竹筐,顫抖著手,將里面兩個襁褓抱了出來。

  “我們隨殿下到慈幼局后,在二十多個嬰兒中,發現這兩個死嬰,初步檢查,乃凍餓而死,再經醫師檢查后,其他嬰兒狀況也十分危急,假若我們去晚一點,恐怕還有死亡增加。”

  趙鶴云把兩個襁褓放回去,又打開另外兩個,卻不敢往里看。

  “這是我們在院中角落挖掘出來的一部分尸骸,這里有十三具,全是嬰兒,另有五十多具,并未帶來,而且,應該還有許多沒發現的。”

  一股腐臭之味飄滿大堂,若非這是隆冬時節,那必然要濃烈上許多倍。

  聞著這股味道,聽著趙鶴云的話語,許多人已經忍不住干嘔起來。

  趙鶴云猛烈甩甩頭,咬咬牙,繼續說道,“從賬冊來看,這兩年多來,慈幼院陸續收養棄嬰孤兒八百四十七名,加上原有的三百五十二名,減去被認養領養的五百八十二名,夭折二百九十三名,還存有三百二十四名,可算上這兩個剛死的,院中只有一百三十三人。”

  “我敢斷定,這賬冊存在許多貓膩,就這樣都還有近兩百人不知所蹤,兩百條人命啊!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朝廷按著賬面人數撥下錢糧,這多出來的錢糧去哪了!?其他又有幾分用到了實處?一旦深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可是,在場諸位說,這事能含糊過去么!?”

  趙鶴云睜著血紅的雙眼,看看大案后面的高衡孫,再看看堂側聽審的一眾官員,又掃視著大堂內外觀審的人們。

  突然如野獸一般嘶吼,“你們說,能么!?”

  聲音在空氣中一次又一次的回蕩,擊打著每一個人的心靈。

  悲憤與怒火在人們頭頂聚成烏云,引發滾滾驚雷。

  “不能!不能!”

  “查!查到底!”

  “查清一切,把這幫禽獸不如的東西千刀萬剮!”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