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1326章 他非他
    樞密院。

    王爚攤開地圖。

    滿是皺紋的手背與泛黃的圖紙都透露出經歷歲月的滄桑感。

    卷軸攤開到盡頭,寫意的線條勾勒出的是大宋的半壁江山。

    “叛軍離臨安太近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

    “平章公是說‘出擊’?可……何來兵馬?”

    “我已奏請太后,招募忠義,命天下領兵馬勤王,共圖興復。”王爚頗顯康慨,道,“王詔不日便能傳達各州縣。”

    “何人可為統帥?”

    “唯有張世杰可堪一戰。”

    王爚說著,開始指點起地圖。

    “叛軍不熟悉江南地勢,且江南水路眾多,不利于騎兵通行。故而,叛軍主力必以降兵為先鋒,順運河而下攻臨安。我有意命張世杰于焦山筑壘……”

    “平章公,恕我直言,張世杰乃降臣、北人。”

    “那又如何?觀今日之大宋,可還能找到一個統帥堪比張世杰?他至少比朝堂的眾臣忠義!”

    “我知他能戰,信他忠義。然而他如何服眾?任帥而不能使諸將同心協力,戰如何勝?”

    王爚雖垂垂老矣,卻有力排眾議的決心。

    他突然拔高了音量,道:“那便以一丞相督軍,閫帥江防,以護諸將。”

    堂上眾人一靜。

    兩個丞相之中,陳宜中已經回鄉了,但王爚不提,大家也只能假作不知,就當是陳宜中不愿去督戰。

    于是都看向了留夢炎。

    留夢炎一直沒參與到討論中,正在捻須思考,感到眾人的目光看來,搖了搖頭。

    “賈似道率軍出戰,大敗。今再出擊,只怕不妥。”

    “那依右相之意,坐等亡國不成?”

    留夢炎道:“我不過是略抒己見,軍務還需平章公作主。”

    他不在乎王爚怎么安排軍務,總之表了態,不會到前線去督軍。

    王爚明白留夢炎的意思,遂暫不商定以丞相督軍之事,先談如何募兵勤王……

    留夢炎就沒在聽。

    在他看來,找到那一只貓比什么都重要。

    ~~

    開封。

    “這是什么?”

    李瑕從張文靜手中接過一封信,打開看了一眼,依舊沒太看懂。

    “閻容與趙衿讓胡真打聽她們交由賈似道養的貓如何了。胡真不敢動用輿情司的探子辦事,只問了姜飯,得知張家原先在臨安也有細作,便央沉開寫了封信送過去。沉開不敢瞞著,讓他夫人當閑談時與我提了一句,我覺得還是告訴陛下為好。”

    “一點小事,繞復雜了。”

    “原本是小事,不過留夢炎給了趙宋的機密軍情,事情便不同了。”

    “降臣真多啊。”

    其實這段時日以來,見到越來越多的宋國官員投順過來,攜城而降、出賣情報、招降親朋……李瑕是感到心驚的。

    他常常在想,如今是他南征,但倘若是忽必烈呢?

    宋廷也是這樣被摧枯拉朽嗎?

    軟骨頭的先降,最后剩下的反而是那些有所堅持的人。

    他一直在試圖以法規來篩選,希望能拉攏那些正直且有才能之人,并摒除奸佞的小人。

    雖然他也相信大部分人是能夠被環境改變的,多數官員在好的制度與監督之下能成為好官。

    只是宋朝廷轟然倒塌的速度實在太快了,比他預想之中還快了許多。

    他需要盡快考慮好如何全盤接收宋廷的一切,包括好的、壞的……

    想到這里,李瑕放下了手中的留夢炎的信紙,轉身到了桉前,鋪開筆墨開始寫信。

    他打算問一個人,接收江南時那些良莠不齊的官員如何分辯?

    如何知道宋臣們歸順時怎么想?頑抗時怎么想?該以怎樣的辦法能夠保證新王朝不被江南的積弊所腐化?

     ; 他問的這人要想非常了解現在那些宋臣的想法。

    而唐臣們顯然是做不到的,如今哪怕是陸秀夫也不能對宋臣的處境感同身受了。

    唯有一人還在那處境之中,且李瑕對其十分信任。

    都說人心隔肚皮,觀察世間別的人需要考驗李瑕的眼光。但只有那個人的品格心性如何,史書就能給他答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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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西路,贛州。

    如今大宋風雨飄搖,這里卻顯得十分安寧。

    五月中旬,州衙參議官陳繼周匆匆趕到了公房,開口便問道:“知州,聽說朝廷有詔書到了?”

    聞云孫正捧著一封詔書在看,點了點頭,道:“不錯。”

    “是招募兵馬勤王?可允知州率兵往臨安去了。”

    “不錯。”

    “好!”陳繼周不由撫掌,道:“知州終于能一展才能。”

    聞云孫卻是反問道:“你覺得我會如何一展才能?”

    “以知州之忠肝義膽,必義不容辭,保大宋社稷。”陳繼周康慨而談道,“贛州百姓感激知州恩德,必愿群起響應。”

    說罷,他一拱手,又道:“我愿為知州聯絡溪峒蠻,征蠻兵至少三千人。”

    “暫時不必。”聞云孫搖了搖頭,“且容我考慮。”

    “知州是信不過溪峒蠻嗎?我們之前已安撫了他們,他們……”

    “你說,倘若李唐再興已為大勢所趨,天下一統在即。我卻讓百姓再流血犧牲,可是悖逆天道?”

    陳繼周一愣,看向聞云孫,似乎覺得有些陌生。

    他難以相信,他認識的聞云孫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宋瑞?”

    陳繼周沒有再以官職喚聞云孫,而是以字相稱,這是在以友人的身份相詢。

    “宋瑞,你可是怕了?”

    聞云孫坦然搖了搖頭,其后又點了點頭,道:“我近來心中確實深感恐懼,因分不清對與錯了。”

    “借口。”

    陳繼周抬手往門外一指,道:“國家養育臣庶三百余年,今國難當頭,征兵天下,卻無一人入臨安,因人人皆有這般冠冕堂皇之借口?”

    面對這樣的指責,聞云孫依舊目光沉靜。

    “我需要考慮,為治下百姓考慮。而非因你激兩句便輕下定論。”

    陳繼周不由輕笑了一下。

    他是聞云孫的幕僚,也是朋友。

    但也許因為平時太敬佩聞云孫,一旦道不相同,感受到的便是巨大的失望。

    “為治下百姓考慮?宋瑞,你知道嗎?你說這話時顯得那般道貌岸然。”

    “我從未說過要投順,只在與你商議是否募兵。”

    “那你決定好了嗎?是否募兵?”

    聞云孫閉上眼,端坐在那一動不動。

    良久,他睜開眼,搖頭道:“不募。”

    “好。”

    陳繼周沒想到會是這個回答,先是這般應了。

    “是我看錯你了。”

    聞云孫道:“我任官一州,當保庶民百姓安定,必不招其赴死。而朝廷既有詔,我愿親領州兵前往。雖不自量力,以身徇之而已……”

    陳繼周搖了搖頭,道:“方便你往后投降是吧?”

    多年相交,他竟在這一句話之后轉身就走。

    聞云孫的話還未說完,看著友人就這樣出去,便不再多說。

    他已經沒有辦法去向陳繼周證明自己的忠心了。

    哪怕方才他沒有說過一句表示要投降的話,但陳繼周疑心一起,怎么看他都像是個軟骨頭。

    聞云孫獨自將情緒消化了,起身回到內堂,開始安排諸事。

    他還是打算去勤王,只帶上那些還愿為大宋效死之人,這是他苦思冥想,唯一能既全忠心又全庶民的辦法。

    世間沒有兩全之法,他卻不能有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