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1106章 逃的后果
    “果然,李瑕向西逃了。”

    汗帳中議事的氣氛依舊。塔察兒因猜到了李瑕會逃往興慶府而稍有得意,希望以這種表現彌補一些戰敗的恥辱。

    反而是張文謙,敏銳地察覺到了忽必烈眼神中那若有若無的一絲不悅。他微微一凜,心想:“陛下莫不是以為李瑕不會退?”

    仔細一想,他若有所悟,有些明白了忽必烈的心思。

    他于是走到地圖前,道:“李瑕不可能在河套平原與大元決戰,問題在于他退回興慶府之后是否會死守,甚至企圖與陛下決戰,妄想再現釣魚城之戰。”

    “釣魚城?”塔察兒訝道,“興慶府可不像釣魚城,那里地勢平坦得多。”

    “但這很像是李瑕的作風。”愛不花道,“這個人總想著投機取巧,有可能在興慶府決戰。”

    忽必烈終于轉頭看了過來。

    這正是他需要臣子們做的,重視對手、認真分析,規避戰爭中的風險,而不是在那里哈哈大笑、掉以輕心。

    張文謙很快感受到了忽必烈的想法,認為李瑕有這種決戰的膽氣。

    但張文謙卻不打算順著君王的意思去說虛話。

    在他看來,陛下之所以這么想,是因為既然御駕親征了,當然很希望直接與李瑕交鋒,而不是面對一個只會逃跑的李瑕。

    他只會從客觀上來分析局勢。

    “說完了李瑕會逃,臣再來推演一番,李瑕逃了之后會怎樣。”

    張文謙直視著忽必烈的眼,展示出一個臣子的剛直、睿智風范。

    “興慶府是在臣手上丟的,臣了解那里。西夏國滅之后人口稀少、農田荒蕪、城池不修,不論從兵力、城防還是物資而言,根本不足以抵擋陛下的大軍,沒有決戰的條件。在我看來,他最好的辦法是收縮兵力守這里……隴山。”

    他在地圖上點了點,又道:“若我是李瑕,我會放棄整個西夏的領土,放棄六盤山,堅壁清野,只守隴山,試圖保一保關中。”

    愛不花問道:“你是說,大汗一路殺下去,會在隴山再遇到一場真正的硬戰?”

    “這是最明智的做法。他既然退了,干脆就放棄地廣人稀的整個西夏。”

    “為什么?”

    “因為他絕對守不住。”

    愛不花有些不解,問道:“張公,你是不是太輕敵了?”

    “不是我輕敵。”

    張文謙走了兩步,從和禮霍孫手中接過戰略圖看了一眼,又向忽必烈行了一禮,待忽必烈點頭,他才道:“方才還有一路大軍沒有說……安西王已經從西域回師了。”

    “他怎么敢?!”

    不少臣子都十分吃驚,訝道:“安西王統帥大軍西征,他怎么敢擅自回師?!”

    “這是陛下的旨意。”

    眾人轉頭一看,見忽必烈沉著臉沒有否認,方才息了聲。

    只有塔察兒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心中冷笑道:“這是大蒙古國的傳統。”

    張文謙從容地在地圖上又畫了一筆,道:“大軍不征西域,而先征李瑕,他若是不舍得放棄西夏之地與六盤山,再交出昔里吉,那他就連一場硬仗都不必打了,不等他回長安就可身死于西北。”

    汗帳之中,沒有人否定這一點。

    西征的十五萬大軍歸來,若是在塔察兒手里、愛不花手里,敗給李瑕還有萬一的可能。

    但這次是忽必烈親征。

    兩路大軍加起來有二十余萬眾,戰略穩當,指揮順暢,不可能敗。

    張文謙說李瑕能堅壁清野守一守關中,這已經是高看他了。

    “仲謙公所言甚是。臣斷言,李瑕不僅會逃,還會丟掉整個西北!”

    此時站出來說話的是金蓮川幕府之臣、控鷹衛指揮使張易。

    張易是劉秉忠、張文謙等人的至交,被時人譽為“紫金山五杰”之一,三年前經劉秉忠推薦任控鷹衛指揮使,一躍成為大元朝堂上地位顯赫的風云人物。

    但他一開口,忽必烈眼神中卻有些不易察覺的陰翳。

    因為沒有一個皇帝會喜歡自己的諜探首腦與自己的長子走得太近。

    這方面,張易和真金雙方都觸到了忽必烈的逆鱗,所以忽必烈才會遣真金去吐蕃,沒想到卻出了后來這些事。

    是否會把一切都怪罪在張易頭上,只有大元皇帝心里清楚。

    “以臣的對關中情報的了解,唐國絕對沒有做好與大元打一場大仗的準備。李瑕別無選擇,只能撤回長安。甚至可以說,他守住關中都不太可能。臣還認為,李瑕已經知道了安西王大軍回撤之事,廉希憲既在西域,必已給他傳信。另外,以軍情司的動向,他對大元的兵力分布應該也清楚,那么,他布置防線,必將收縮至關中……”

    張易說了很多。

    作為控鷹衛指揮使,他的分析十分有條理,聽得諸臣紛紛頷首。


    忽必烈終于消了怒氣,意識到麾下的臣子不是輕敵,而是認真分析過的。

    但,張易之后又多說了兩句。

    “還有一點,李瑕并不需要急著決戰,龜縮防御、以圖將來才是最適合他的戰略,畢竟他才二十六七歲……”

    忽必烈澹澹看了張易一眼,不由想著張易的意思是否說李瑕能熬死他。

    一股殺意遂在心底冒了芽……

    ~~

    黃河畔,南海子碼頭。

    從烏拉特牧場過來有兩百五十余里,馬匹整整狂奔了一夜終于,摔倒在地,口吐白沫。但信使還是將李瑕的信遞在了張玨手里。

    張玨看了很久,之后勐地吸了吸鼻子。

    他召過諸將,拍了拍頭盔,開口想說話,卻是罵了一句“娘的”。

    “大帥?”

    劉金鎖大聲道:“有啥事你就說,我什么世面沒見過?”

    “大帥請直說,末將們絕不會壞了士氣。”

    “壞個屁的士氣。”張玨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牙齒,像是要吃人,道:“好事,大好事。”

    他摘了頭上的盔甲,指著北面的陰山,道:“虜酋來了,就在陰山那頭。哈哈哈,弟兄們建功立業的機會終于來了,我告訴你們,忽必烈的人頭不會被其他哪路兵軍砍了,他得死在我們延安軍手上!”

    “殺虜酋!殺虜酋!”

    更有釣魚城的舊部勐拍著胸膛,道:“先斬蒙哥,再斬忽必烈!殺虜就得看我們蜀人!他娘的就得看我們蜀人!”

    “好!”

    張玨見軍心士氣如此,用力點了點頭。

    這有些冷的天氣里,額頭上卻滿是汗水。

    拍了拍手里的信,轉頭又看向南面的黃河,他道:“今日陛下傳了數十條旨意往長安,調了大量的援軍來接應我們。”

    “好!”

    “但這些援軍來之前,只有我們能拖住忽必烈。”

    “那就拖住他!”

    張玨默然了一會,才道:“老子實話與你們說,這一仗,難。比釣魚城之戰難打,雙方的兵力和釣魚城之戰時差不多,但我們沒有山城、沒有輜重,這里還是敵境,我們面對的是忽必烈。”

    他轉過頭,看向他麾下的將領,劉金鎖、阿吉、程聰、史進、史炤……之后又看向更遠處他的士卒們。

    許久,他才繼續說下去。

    “會死很多人,甚至可能全軍覆沒,你們怕嗎?”

    “大帥。”

    說話的是程聰。

    這是在重慶府時,由張玨親自入城說服讓他歸附李瑕的釣魚城舊將。

    他抬手指了指天,笑嘻嘻的樣子,道了一句。

    “王將軍在天上看著呢。”

    “……”

    張玨又罵了句粗話,喝道:“那就聽我軍令,先把我們的船只全都連在一起、固定在黃河上,搭成浮橋。”

    “是……”

    ~~

    正午時分,張弘范翻身上馬,準備向西去追擊李瑕。

    但才在馬鞍上坐定,他卻是向東面回望了一眼,沉吟道:“李瑕退了,張玨退了嗎?”

    “大帥,陛下的旨意是讓我們追擊李瑕。”隨在他身邊的千戶李庭提醒道。

    “我知道。”張弘范沉思著,又道:“我只是覺得,以李瑕的脾性,他若是要退,該會讓張玨同時撤退才是。”

    李庭道:“但楊奔新敗,李瑕的西路只剩下不到一萬兵力,且歸路遙遙;相反,張玨的兩萬兵力只要渡過黃河就可全身而退。”

    張弘范想了想,最后才點頭,道:“也是。”

    “大帥在擔心什么?”

    “沒什么好擔心的,不過是有些奇怪罷了。”

    “在汗帳中兩位張公分析得很清楚了,陛下親征,李瑕不逃是死,逃了先丟掉整個西北。”

    “我亦是這般推演的。”張弘范澹澹一笑,“但還在思考是否有第三種可能。”

    “有嗎?”

    “暫時沒有。對了,誰去殲滅張玨?”

    “忙古帶元帥。”

    “知道了。”張弘范夾了夾馬腹,下令道:“全軍提速,莫讓李瑕走遠了。”

    因面對的是李瑕,他心中已不自覺地警惕起來,不斷地散出探馬,最怕的就是讓李瑕的兵馬離開自己探馬的視線。

    他隱隱覺得,如果這一戰還有第三種可能,哪怕是一個渺茫的可能,李瑕必定會去拼命爭取而不愿丟掉西北。

    那就必須看好了李瑕的兵馬,避免出現那樣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