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1037章 顧念
    “嗚!”

    號角聲悠長,似乎讓人的耳膜也在鼓動。

    趙衿站在那兒環顧著,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有一點被那些執戈奔走的士卒嚇到。

    “走吧。”

    一轉頭,是閻容已站到了她的身后。

    “要打仗了,跟我走。”

    趙衿略有些不滿地鼓了鼓腮幫子,最后卻有些泄氣,道:“壞女人,我回去了。”

    “回哪兒去?”

    “天臺山。”

    面對閻容,趙衿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覺,既恨她背叛了先帝跟著李瑕跑了,但想到她也曾被賜死,倒也能理解。

    可不管怎么說,這都不再是那個撫養她長大、包容愛護她的人了,身份上也不適合。

    總之來這一趟,見上一面,思怨兩消,蠻好的。

    這般想著,她反而還交代了閻容一句。

    “你也別仗著長得漂亮就任性妄為、禍國殃民,像是個沒心眼的孩子要是得罪太多人了,看你年老色衰了怎么辦。”

    交代過后趙衿頗瀟灑地轉身。

    “王翠,我們走。”

    “走什么走,這兵荒馬亂的你能走到天臺山嗎。”

    閻容卻有些蠻橫,招過幾個彝族女兵便架著她。

    “壞女人,你還能綁我不成,王翠·”

    趙衿還在大呼,不想王翠卻是已攙著她一條胳膊,低聲勸道:“就隨她走吧。”

    “說好了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壞女人你還想扣留我不成……”

    “閉嘴吧你個蠢丫頭,真當這亂世里價能安然活到現在是運氣好?老實點。”閻容一邊走一邊捏著蘭花指摁了摁趙衿的額頭罵道。

    被這般罵了一句,趙衿才不再說什么,只打量著閻容,覺得這女人跟了李瑕之后與以往有些不同。

    目光落處,閻容不再是長裙拖地,今日穿的是窄袖的蜀繡馬球衫,顯得有些利落但那股嬌媚之態分明還在,不一樣的韻味。J。

    一行人腳步不慢,很快便趕回了主帳附近,只見許多兵士正在忙碌,大帳附近還有一隊女兵,正護著一名女子上馬。

    趙衿一眼就看到了對方,雖然遠處的號角和呼嘯頗為嚇人,她還是忍不住低聲道“她好漂亮。”

    “上馬。”

    閻容吩咐了一聲,很快便有人牽來了馬,趙衿以前在宮中便打過馬球,倒也會些騎術,只是并不高明。

    她好不容易翻上馬背,轉頭一看,很是驚訝地看到閻容竟也翻上了另一匹馬的馬背。

    “你什么時候會騎馬的?你這么嬌氣的人……”

    閻容那媚眼轉來,斜了她一眼,沒工夫搭理她,轉而向自己那隊護衛吩咐起來。

    “輜重不必收拾得太好,要顯得撤得匆忙些。”

    “是。”

    “陛下呢?”

    “到望臺上觀戰去了。”

    “哼。”

    閻容轉頭向望臺上看去,等了小片刻,才吩咐道:“走吧。”

    “保護寧妃、淑妃先走。”

    趙衿回過頭去,順著閻容的目光看到了不遠處的望臺上那道身影,才知原來李瑕還沒走。

    她心想,要有一顆硇石砸下來,把他砸死才好。

    這支隊伍并沒有縱馬奔狂,而是徐徐而行,登上了西邊一座名為楊竹尖的山坡。

    趙衿騎術不好,已顛簸得渾身都疼,翻身下馬之后一邊捶打著自己,一邊隨閻容向山下看去。

    她瞪大一雙眼,因為戰場太大,而有些看不過來。但事實上這只是一場小小的戰役。

    山腳下就是長江浪花奔流,濤聲陣陣。江面上有許多船只順流而下,隨著西塞山上的硇石砸落,有船只瞬間就沉沒下去。

    而就在長江與山相接的平原上已揚起了滾滾塵煙,像是有兩方兵馬正在追逐。

    雖然慘叫聲與孢石聲都被蓋住了,但壓迫感還是撲面而來。

    戰火延綿開來,覆蓋了方圓十余里,個人在其中小得像一只螻蟻。

    趙衿知道自己其實很容易死掉的,方才若是沒聽閻容的,而是執意回兩浙,也許此時已經在江中翻了船。

    隨著一團塵煙越來越近,有兵馬向西而來,擁著一桿高高的龍旗大纛。

    那是李瑕的旗幟,在趙衿看來有些寒磣。

    后面則是更大一團塵煙,是密密麻麻數不清的宋軍步卒,正在追擊李瑕的大蠢。

    “陣仗好大,那有十萬人吧?”趙衿問道。

    她心里盼著宋軍就這樣殲滅李瑕才好。

    “不到一萬。”

    閻容對這些不感興趣,只是在給趙衿披上披風時轉頭略掃了一眼,語氣顯得十分平靜。

    趙衿見她并不擔心李瑕,暗中揣測也許他們感情一般。

    待那些行軍的兵馬越來越近,腳下的地面有了微微的顫抖,讓人有些緊張。

    忽然。

    “殺啊!”

    山腳下忽然響起一片吶喊。

    那是在楊竹尖北面不遠,有個叫飛云洞的山坳里,有一支叛軍兵馬忽然殺出,襲擊了宋軍的側翼。

    與此同時,幾艘大船自上游的江灘上駛來……

    哪怕趙衿并不懂打仗,也能夠看明白這個陣勢是什么意思,正在追擊李瑕的宋軍中埋伏了。

    “別追了!”趙衿大喊道:“有埋伏,別追了!”

    但她清脆的喊叫聲被山風—吹,很快就消散。

    宋軍像是不長眼睛一樣,還在繼續前進。

    站在高處的趙衿又氣又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宋軍傻乎乎地撞進叛軍的包圍圈。

    因為隔得遠,這場戰斗更多展現出的不是殘酷、而是無奈。從山頂上看,人是那么小,就一個黑點,那些黑點組成的軍陣是那樣的笨拙。

    “笨死了!”

    趙衿氣得帶了哭腔。

    “別哭了,操心得真多。”閻容拍了拍她的背,“多想著過自個兒的日子,少跟著操心這些。一會陛下上來,讓人看到你盼著趙宋贏就壞了。”

    趙衿抹了抹眼,自背過身走到一塊山石邊。

    “我可算知道亡國的 亡國的皇親是怎樣的心境了。”

    “蠢丫頭,眼下這才哪到哪,比起靖康之恥,比起蒙虜殺來。若這次陛下真能破了臨安,是趙氏皇親們命好。”

    趙衿無言以對。

    兩人這邊說著話,卻沒注意到王翠趕了兩步站到了山崖邊,正認真眺望著山下的戰場。

    只見那支殺出的伏兵扛著一面主將的將旗,將旗上所書的自然是領兵將領的名字。

    廝殺持續到了下午。

    傍晚時分,有士卒奔到楊竹尖上,大步趕了幾步到李瑕面前。

    “陛下,陸將軍已攻破呂家莊!”

    不得不承認宋軍守城著實是了得,今日若不是借助野戰擊敗宋軍,再利用潰兵沖破呂家莊,就這一個城壘也不知要何時才能拿下。

    “先清理戰場,再移師西塞山。還有盡快把消息傳回鄂州吧,該提提士氣了……”

    李瑕吩咐到一半,想到今日是除夕了,遂道:“再告訴將士們,今夜在呂家莊犒賞三軍。”

    因他這一句話,軍中一片沸騰。

    李瑕聽著歡呼,也覺松了一口氣。

    哪怕房言楷說他目光短淺,為此激怒了呂文煥,但攻下西塞山繳獲呂家之財,足夠解當前錢糧不足的燃眉之急。

    隹圭,。

    “說什么稱帝平天下,還不是打家劫舍的反賊?說什么抗擊外虜,造反第一樁便是搶功臣的家產,我可告訴你,呂文德不僅是大宋的功臣,也是庇護江南百姓的功臣”

    李瑕轉頭看去,見是趙衿原來還在閻容身后的侍女之中。

    好像是把他當成了什么善男信女,一點也不害怕。

    李瑕不得不提醒她。

    “我是你的殺父仇人、滅國之敵,要殺你甚至折磨你也只是一句話的事……別待得太自在了。”

    趙衿一愣,張口就要反擊。

    “天下都是我趙氏的,你個背主……嗚”

    閻容連忙過去捂住她的嘴。

    “別說了。不知好歹的丫頭,你就當自己是俘虜行不行?!”

    “嗚·憑什么·我自己來的。”

    在沒看到李瑕的時候,趙衿還算是老實。

    她也明白若沒有閻容保護,自己在這兵荒馬亂的地方活不下去,甚至會更慘。之后也就并未再鬧了。

    只是在路過戰場時看到堆壘在路邊的尸體,還是會痛惜,覺得戰爭太過殘酷,怪李瑕這個叛逆挑起戰火。

    隊伍在天黑之前進入了呂家莊。

    說是莊,其實是一個不小的城池,城內張燈結彩,街巷上掛滿了花燈,竟有著不輸臨安的繁華。

    趙衿揉了揉眼,以為自己是作夢。

    前一刻還在尸橫遍野的戰場,怎的下一刻就到了這富貴鄉。

    只有那些押解俘虜的士卒告訴她一切都是真的。

    一隊隊身穿綾羅綢緞之人被押過,破口大罵著李瑕。女眷與孩子被聚集在幾個院落里,哭著哭著被吼了幾句,聲音漸息。

    這景象讓趙衿感到了窒息。

    她立即就代入了呂家人的感受,大罵李瑕十惡不赦。

    李瑕就在她前面不遠,聽過一名將領的匯報之后,吩咐閻容上前。

    “軍中帶來的文吏不夠用了,那部分的財寶你幫忙清點可好。”

    “臣妾遵旨。”

    “你們協助并保護寧妃·”

    趙衿跟在后面聽著,撇了撇嘴。

    待找到機會,她便向閻容道:“從前你在臨安嬌生慣養的,如今卻要跟著打仗,逃命,翻山越嶺,做這許多雜事。有什么好的?刀。”

    “自是好得很我樂意。”閻容聽了反而笑起來,嬌媚不可方物。

    趙衿只好暗罵一句“蠢女人”。

    當她跟著閻容走進一棟大宅,卻是大吃了一驚。

    “這是哪兒?!”

    “呂宅。”

    趙衿作為公主,是認得好東西的。轉頭環顧那滿院的財寶,一時竟也被呂宅的奢豪驚得呆了。

    “人說呂文德‘寶貨充棟宇,產遍江淮,富亦極矣’,不是虛言。”

    閻容接過一本帳冊,

    又走了段路,前方一個倉房被推開。

    “寧妃請看。”

    一口口箱子被打開來,天色仿佛忽然亮了一般,滿堂的流光溢財瞬間迷了人的眼。

    “個臣子趙衿喃喃道:”“個臣子,他怎么能怎么富……”

    “別的不說,京湖三十萬定額的養兵之賦,為呂文德所攫取的至少三分之二,你算算有多少錢?”

    趙衿算不出。

    “人說呂文德富可敵國,我看卻不見得。”閻容道,“國庫有多少錢你我清楚,豈比得上呂文德一半富有?”

    6$55。

    趙衿只是發呆。

    其實這些年離開宮城,許多許多事就已經與她以前認為的不一樣了。

    她曾經以為她父親是靖康以來最好的明君,后來才知道,民間都在罵他昏庸無道。

    她曾經以為她舅舅是一代賢臣,但這兩年隱居在天臺山竟然也能聽到罵他誤國的聲音。

    這趟出門,所見的一切又顛覆了她的認識。

    原來保家衛國的大功臣,一年能貪掉大軍近半的軍餉。

    觸目驚心。

    而就在不久前,她還譏嘲李瑕只會打家劫舍……

    下一刻,閻容忽然拍了拍趙衿。

    “麝香保心丸吃了嗎?到你吃藥的時辰了。”

    趙衿還沒應話,閻容已嘆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帳冊,從王翠手里接過藥瓶,嘴里念叨道:“就你天生命貴不成,要人這般顧著。”

    “誰要你顧著了。”趙衿撇嘴。

    “我樂意,行了吧。”

    閻容方才說起對李瑕也是這樣一句“樂意”,此時趙衿聽她也是這般待自己,方才笑了笑。

    這夜是除夕。

    趙衿忽然在想,跑出來這一趟也蠻好的,至少和閻容團聚了。

    至于那些天下紛爭,趙氏社稷何去何從,她這個小女子能做的好像真的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