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1018章 誤國家者,我也(為盟主‘鐘子瑜’加更)
    「閉嘴!」

    呂文德勃然大怒,猛地在戰車上站了起來,指著丘通甫。

    「你是說老子被蒙古人騙了?!老子怎么可能被沒長腦子的蒙古人騙了?你知道老子多少次驅退蒙軍?「

    「岳父……」

    「大宋與蒙元議和了,娘的,老子抗蒙三十年,蒙元主動與大宋議和了……「

    話到這里,呂文德更氣了。

    他不愿承認,蒙元是被李瑕打得議和的。

    他打了三十年,還不如李瑕打十年。

    但至少蒙古人是想與他呂文德做生意。

    「現在是李逆想要破壞議和,他怕大宋得到了戰馬,怕大宋販賣出絲綢、茶葉,慢慢恢復國力剿滅他,所以他一直在挑撥議和!明白嗎?你這個讀書讀到不明國事的蠢書生!」

    「岳父啊!六叔說的不錯,靜觀其變……靜觀其變總是錯不了的,大軍折損不起!「

    丘通甫跪在車轅上,用膝蓋走了幾步,重重磕了個頭。

    「岳父!小婿崇敬你,敬你兩淮驅兵、撫定京湖、經營兩廣、支援川蜀,聲名在于敵國,勛績著于三邊!小婿卻不想讓父親的死被蒙元利用來挑唆你的怒火,使得京湖十萬精兵為此折損……父親在天之靈何以安息啊?!」

    話到這里,丘通甫大哭。

    淚水灑在車轅上。

    但戰車還在前行。

    已能聽到前方又是「轟「的一聲巨響,也不知是哪里又被叛軍的炮火擊倒了。

    丘通甫嚇得身子一顫,抬起手來向四周一指,指向那些呂文德的親兵。

    「岳父啊!這些都是你的同鄉人啊!現在鄂州丟了,江陵丟了,你難道要讓你的同鄉子弟送死……」

    「什么?江陵什么時候丟了?」

    「李瑕說的,他說姜才與史俊一旦合兵,就能扼住漢江下游,那么,岳父你的援兵進不來,而他的援兵能從漢江上源源不絕……」

    「放屁!」呂文德怒道∶「李逆是在放屁!他不會有援兵了!你當元軍什么都不做嗎老子告訴你,河套、延安、黃河、潼關,元軍正在全力攻李逆!」

    「岳父難道是想讓元軍重新吞下漢中嗎?那是漢江上游啊……」

    「閉嘴!老子難道還沒你懂嗎?!閉嘴!」

    呂文德只覺怒氣上涌,頭痛欲裂。

    」老子不要與你這蠢材說,陳元彬……」

    他開始喊自己最信任的幕僚,也是最懂自己心意、且愿意出謀劃策殲滅李瑕的人。

    「陳元彬!你來告訴這小畜牲,老子馬上就能殲滅李逆……「

    事到如今,太多人支持呂文煥的意見了。

    但呂文煥比他年輕了二十歲,見識還太淺了。

    只有陳元彬懂局勢……

    遠遠有探馬奔過來。

    「報!」

    那一聲通報似乎很遠。

    呂文德轉頭看去,因為他的軍陣太大,其實什么都看不到。

    「娘的,老子什么都看不到……「

    以前,他帶三千人奇襲汴梁,那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時候雖只三千人,但從淮右到河南,一路上的局勢他都洞若觀火。

    「報!少保,元軍來了!元軍來了!元軍派使者來告訴大帥,愿意助大帥殲滅李逆……」

    「好。」呂文德道「告訴他們,老子馬上就要殲滅李逆,讓他們等著..「

    「岳父!」

    丘通甫大急。

    他是醫者,一眼就能看出呂文德病得很嚴重。

    而被李瑕俘虜了一次,他認為這一

    仗要贏的話不是沒可能,但絕對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試想,元軍都逼到附近了,大軍殲滅李瑕而傷亡慘重,主帥又病重……那一切的戰果必然全部都被蒙元吞下。

    「岳父啊!這種局勢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來,岳父怎么就看不懂呢?六叔都提醒你了,求你醒一醒啊!「

    「你說什么?」

    「小婿敢斷言,岳父今日若不與李瑕休戰,必為天下笑柄…」

    「小畜牲!你給老子再說一遍!」

    「岳父會是天下的笑柄!」

    「「

    呂文德那高大到可怕的身體忽然晃了晃。

    他有些頭昏眼花,看不清眼前的畫面了,于是向后退了兩步,想在戰車上坐下來。

    耳畔回蕩的卻是那句「醒一醒啊」「醒一醒啊」,像是戰鼓在腦子里敲。

    「不,老子是大宋社稷惟一的倚仗……」

    呂文德想坐下來,但眼前一黑,竟是就這樣栽倒下去。

    「岳父!」

    「少保!」

    「「

    ~~

    「咚!咚!咚!咚!」

    戰鼓一直在響。

    李瑕親身策馬上陣,領著士卒們殺到了宋軍營帳之中。

    因為身后有太多都是步卒,不得不減緩行軍的速度,不然他現在已經與劉元禮匯合。

    那么,這一戰就更多些勝的可能。

    但……事實上,李瑕并沒有必勝的把握。

    因為這些宋軍士卒確實是好樣的。

    在后路被斷、敵方來援的情況下,士氣低落的宋軍士卒還是爆發出了驚人的意志。

    后人看歷史一直看不起的宋軍士卒們,抗蒙三十余年不敗的宋軍士卒,讓李瑕覺得比蒙古人還難纏。

    一方面,敵方將領倉促應敵,李瑕在戰術上有優勢,但真的穿入了宋軍陣線,卻又能感覺到宋軍士卒的頑強。

    很奇怪的感覺,就像是陷在泥潭中。

    其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好打。

    李瑕的信心在于,他始終相信大宋上層的腐朽與軟弱。

    若非如此,何必反宋?

    忽然。

    「陛下!」

    李瑕勒住韁繩,退回了陣列,聽探馬稟報。

  &    入耳的消息卻不太好。

    「陛下,元軍來了。」

    「怎么會?「李瑕皺了皺眉,在心中喃喃自語,「我以為至少呂文煥是理智的。「

    他不可能料中所有的事。

    本以為呂文煥是理智的,那呂文德之所以敢繼續打,應該是呂文煥已經控制住元軍了才對。

    沒想到竟是這樣的……

    登時,李瑕為難起來。

    連他也沒想到,呂文德會讓局勢走到現在這種玉石俱焚、很可能讓蒙元漁翁得利的地步。

    他已不愿親手去殺戮那些宋軍士卒,而是立馬在軍陣中向東回望,在心里喃喃了一句。

    「失望。」

    過去,哪怕有私人仇怨,哪怕不齒于呂家的貪婪。李瑕至少是敬重呂文德保家衛國的三十年的。

    但今日,他確實感到了失望。

    連帶著對呂文德的能力以及他對天下社稷的貢獻都感到失望……

    ~~

    戰斗還在繼續。

    遠處,呂家軍的中軍大陣沒有再向前行進。

    但各個小戰場上,將領們還在各自指揮。

    一個個士卒倒下,有宋軍,也有叛軍。

    一張張

    臉龐仰望著藍天,都還很年輕。

    他們本不該死……

    ~~

    一片黑暗之中,隱隱傳來一個聲音。

    「呂少保怎么能連這都看不清?」

    「老糊涂了。」

    「唉,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

    呂文德緩緩睜開眼,轉頭看去,只見自己還在戰車上,但軍陣已經停止了前進。

    方才聽到的說話聲是在戰車后面,該是文吏們在低聲議論。

    但呂文德認真聽了一會,卻什么都沒聽到。

    「少保,陳元彬叛逃了。」有親兵上前道「陳元彬逃到元軍當中了……」

    呂文德愣了一下,如再遭重創。

    丘通甫跪在那,不敢再說話。

    良久。

    「可笑。」呂文德喃喃道,「可笑,陳元彬一逃,老子不就……不就……」

    他沒說后面的話。

    也許是不就「明白「了,也許是不就「不會上當「了。

    「陳元彬真蠢。」

    「少保,李逆派人來了,也許是來投降的……少保要斬,還是要見?」

    呂文德抬頭看去,見戰事還在繼續,遂應道∶「見。」

    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叛軍士卒昂手闊步走來,才到陣中,被宋軍摁在那兒。

    「李逆派你來,何事?可是想要投降。「

    那叛軍士卒竟是冷笑一聲。

    「奉房相公之命,特來告訴呂少保一句話……「

    呂文德聽對方喚自己「少保」倒是愣了一下。

    他下意識看向了遠處的旗幟,上面是他的官銜。

    「京湖制置使,寧武軍節度使、武昌軍節度使,兼湖廣總領財賦、管內勸農營田使、三衙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授少保,封崇國公,開府儀同三司。」

    開荊南之制閫,總湖北之利權,如日中天。

    但不如李瑕。

    叛軍呼一聲「少保」又怎么樣,還呼李瑕是「陛下」呢。

    呂文德回過神來,只聽對方繼續說著。

    緩緩地,一字一句地。

    「呂少保,你真蠢,蠢到連我一介小卒都看不起。」

    呂文德一愣。

    他張了張嘴,極難得地沒有破口大罵。

    只見那小卒往地上啐了一口,又道∶「房相公的原話不是這個……呂少保之失智,天下人竊笑。」

    「呂少保之失智,天下人竊笑。」

    「呂少保之失智,天下人竊笑。」

    「「

    也不知過了多久,丘通甫都已喚人把那個叛軍士卒帶下去了。

    呂文德失神地合上嘴。

    他知道,自己就像是被豬油糊了心,他前兩日竟是完全只想著殺李瑕。

    一世英名毀了。

    三十年從戎,周旋三邊,大小百戰,立下的功業、威望毀了,以后眾口爍金,只會罵他呂文德蠢。

    「報!蒙軍逼近了!至少一萬人……」

    「少保!蒙軍……元軍,是元軍一萬騎逼近了……」

    戰報不斷傳來。

    所有人都在等著呂文德下令。

    「我……「

    「我……「

    連續幾次開口,呂文德才終于悲憤地喊了一句。

    」誤國家者,我也~」

    ~~

    」誤國家者,我也!」

    ~~

    似乎在這一刻,呂文德回到了那個沒被李瑕改變的青史上他的命運。

    景定四年,七月,蒙古以玉帶行賄呂文德,建榷場于襄陽外,筑土墻于鹿門山,內筑堡壁,以阻襄陽南、北之援。

    呂文煥知道被欺,兩次去信申告,呂文德親吏陳文彬藏匿之。

    及蒙古于白鶴城增筑第二堡,呂文德深悔,嘆曰∶「誤國家者,我也!」

    因此,「識者竊笑之」。

    ……

    李瑕觀著東面元軍的塵煙越來越近,也越來越為呂文德的愚蠢與失智痛心。

    因他不讀史。

    否則他會知道,這兩宋三百年,真正能讓人痛心的愚蠢與失智是什么樣的。

    金軍南下、蒙軍南下,那滿朝士大夫要怎么失智,才能辜負戰場上這一張張仰面倒在那的面容。

    他想當皇帝,更重要的是,要在與宋廷的戰爭中明白,自己得當一個怎樣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