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970章 底氣
    天光初亮時,長安城南門外。

    “夜里發生的命桉……”

    “死了五六個官員,殺手也被官差殺了四五人……”

    潔白的雪地上躺著尸體,灑著的血已然結冰,色澤對比鮮明。

    百姓們雖不敢靠近,卻擠在幾十步外交頭接耳不走,圍著出了事的驛館指指點點。

    可見這亂世之中,長安百姓過得還是相對安定的,包括秦王入主長安時也未有太多戰禍。

    南來北往的商旅們則只澹澹掃了命桉現場一眼,暗道長安人沒見過世面大驚小怪。

    “大命桉哩,死的是什么官?”

    “額問了驛館里掃地的,說是臨安來的官。”

    “大宋天子派來的?”

    “我們秦王憑甚還理會啥天子?”

    “所以一刀宰了。”

    “莫瞎講……”

    此時已有不少官差正在查看現場,不多時,又有兩批人趕到。

    卻是軍情司、輿情司同時派了人來。

    作為秦王的鷹犬爪牙,這些探子自帶一股彪悍冷冽又傲慢的氣質,不少百姓被嚇得不敢多做停留。

    相比軍情司,更讓長安城許多士紳百姓害怕的其實是輿情司,畢竟一個主外一個主內。

    此時,軍情司直奔殺手留下的尸體。輿情司的官差卻是按著刀走向人群,目光如炬地掃視著。

    “剛才哪個說‘天子’的?拿下!”

    “是!”

    “……”

    “稟校尉,那幾個在我們來之前就走了。”

    “查!”

    那官差皺了皺眉,招過下屬吩咐了起來,隱隱說什么“人手不足”“魚龍混雜”之類的。

    “司使來了。”

    “司使來了。”

    這些話卻是出自兩撥人之口,不一會兒,林子穿著便衣大步從城中出來,很快俯身查看殺手們的尸體。

    “吁!”

    姜飯從城外策馬趕來,不等馬匹停穩就翻身下馬,直接大步趕向圍觀的人群。

    “媽的。”

    一口痰啐在雪地里,他掃視了一眼周圍的情況,招過輿情司的官差問了幾句,其后揮了揮手,自在那又罵了幾句粗口。

    “媽的,要是哪個想擁立之功想瘋了敢動手……死定了。”

    隨著蒙元使節南下的消息,長安城近來確實是有些人心思變。

    此事姜飯是最敏感的,他大概能知道哪些人希望秦王稱帝、哪些人希望緩一緩,有些是出于公心,有些出于私心,只要做得不出格都沒關系。

    輿情司正是負責控制事態。

    至于姜飯的態度,他知道秦王早晚會走出那一步,不急在一時。

    “看什么看!散了!”

    姜飯瞇著眼看著那些散去的百姓,以及悄悄跟上的幾個暗探,回過神來,走向林子。

    “有一年沒見你了,忙什么?頭發呢?”

    林子拉了拉帽檐,道:“去西域當喇嘛了。”

    “之前我倆各管各的一攤事,還沒一起辦過桉子吧?”姜飯在尸體旁蹲下,拿鉤子拉開一具尸體的衣領看著。

    “宋、元要結盟了。”林子嘆道。

    “還沒結盟,使節都還沒到臨安。”姜飯低聲道。

    林子便湊到他耳邊,問道:“怎么?你們也打算動手。”

    “先說這眼前吧,死的是什么人?”

    “放心吧,確實是蒙元做的。”

    “你確定?”

    “控鷹衛。”林子指了指其中一具尸體的鞋底,道:“通過鈞州那邊走私鐵礦的路子入境的,過了潼關,每人會發一套衣帽。”

    “懂了。”

    “指甲縫里有火藥,狗東西偷過我們的火藥。”林子恨恨不已。

    姜飯則是松了一口氣,道:“是控鷹衛就好。”

    “不然呢?王上手底下哪個敢擅自動手殺使,不知王上的脾氣不成。要功勞也不是這么要的。”

    這次死了使節的責任顯然是要軍情司這邊擔了。

    林子蹲在那,一抬頭就顯出了額頭上的皺紋,頗為發愁。

    若說以前他最大的特點就是長得普通,如今卻越來越丑了。

    “走吧,去見秦王……”

    ~~

    這次回長安之后,李瑕一直在處理大半年累積下來的公文,好像是被囚禁在這秦王府里了一般。

    聽著兩個情報頭子與吳澤說了宋廷使節被殺前后的情況,他像是有些詫異。

    “確定是蒙元動的手?”

    “回王上,確定。”林子道:“但我敢保證這是他們在長安城安插的最精銳的人手。只為殺幾個臨安官員,我看是他們虧了。”

    “先查過了再說。”

    “是。”

    吳澤上前道:“王上,臣家在江南猶有許多舊故,亦知曉不少主戰派。這便傳書聯絡,如何?”

    “可,去辦吧。”

    李瑕揮了揮手,讓他們都下去,攤開信紙寫了起來。

    姜飯卻是沒走,道:“蒙元敢派人來我們的地盤殺人,怕是當我們是好欺負的。”

    “你要怎么樣?”李瑕頭也不抬,繼續揮筆寫著。

    “輿情司亦可到臨安去,把忽必烈的使者殺個干凈。”

    “忽必烈派去的是使團,可不像賈似道隨便指派一個小小禮部郎中來。使團有使者數人,護衛上百人,你要帶幾人去殺?”

    “我帶人去,能做到。”

    “算了。”李瑕道。

    姜飯一愣,他很少聽到秦王說算了。

    哪能就這么算了啊。 了啊。

    “殺幾個人,意義不大,宋元若真想要結盟,不是靠你殺了使團能阻止的。”

    “可是狗虜們在長安城殺人,不找補回去,王上顏面……”

    “無妨。”李瑕道:“這些事該看的是利益,國家之利。有利則合,無利則分,小打小鬧沒多大意思,倒顯得我們還是未起勢前的反賊土匪。”

    “是。”姜飯只好咽下這口氣。

    反而是李瑕笑了笑。

    元廷現在都需要派細作到長安殺人來挽回局勢了。再想想大蒙古國最鼎盛時的國力,此事便顯得有些可笑。

    當然,大元的國力還是遠遠強過他的,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

    被迅速改變了的東西,是人心里的底氣。

    底氣這種東西,能從一個人的一言一行中透出來。

    一封信寫就,李瑕擱下筆,隨意地將那信紙遞了過去。

    “派個人到臨安,交給賈似道。”

    “那這事……”

    “就這樣,夠交代了。”

    ~~

    一封信離開了長安城。

    它經由急驛被送到了萬州,走的是荔枝道。唐時的騎士為楊貴妃送荔枝很快,如今送信亦不慢,這條路廢荒了又重修、迎來送往,穿過它就像是從歷史的塵煙里穿出來。

    抵達萬州之后,轉水路,過長江三峽。

    信件抵達巫山時,正是大年三十。

    前方的長江兩岸燈火繁華,城池中有爆竹聲響,有花燈掛起,有家家戶戶端出熱騰騰的酒食。

    也有人抻長了脖子看著這些熱鬧的街景,羨慕著能好好過年的人,然后繼續餓著肚子縮在城墻下。

    也有人凍死在路邊,被白雪覆蓋,默默無聞。

    更遠處,有人在金碧輝煌、溫暖如春的軟毯上,由十數個肌膚如雪的美人們擁著取樂。

    有人闔家歡聚,有人驕奢淫逸,有人貧寒困厄……全都是這世間。

    浪花滾滾,世間就此迎來了大宋咸定六年。

    ~~

    乙丑,牛年。

    大宋咸定六年,正月十五,元宵。

    一封來自長安秦王府的信終于在賈似道手上被攤開。

    “狂妄。”

    只是看了一眼那薄薄的信紙,賈似道便覺得受到了輕慢,隨口罵了一句。

    “賈相勛鑒,見信如晤。今歲瑕曾西行萬里,出玉門、陽關,輾轉安西、北庭都護府,斬蒙古主阿里不哥于大漠;破宗王合丹于樓蘭;殺丞相耶律鑄于輪臺;會盟三大汗國于天山。遙想漢唐之盛,不敢言功業,唯恐后世冠我輩以孱弱之名,恨不能直搗漠北,一洗澶淵、紹興之辱……”

    “沒你娘的鳥興聽你吹噓。”賈似道罵了一聲,本想拋下手中的信,終究還是繼續看了起來。

    往后看,李瑕無非是引用了當世許多人對紹興議和的評價,提醒賈似道注意身后之名。

    只有最后一句話,讓人十分在意。

    “瑕雖不才,平生志向先掃蕩胡塵,而后天下一統。賈相若愿相助,來日猶不失為公侯。”

    這里的“先”與“而后”,是李瑕開出的條件,即允諾不會很快造反。

    信紙被嫌棄地丟開。

    賈似道用手覆住眼睛、揉著眉頭,顯得極為受挫,一副累得不想說話的樣子。

    “居然敢招攬我?居然敢……”

    低聲這般說著,他怒意漸生。

    這才幾年,那小畜生從開封活著回來的時候算個什么東西?

    死囚、逃犯。

    是他賈相公出手相幫,救了走投無路的李瑕。

    就像看到一只蛐蛐將要被人踩死,他抬了抬手,止住了正要下腳的人,可見李瑕的命有多賤。

    后來這些年,哪怕李瑕稱王了,在他賈似道眼里李瑕依然還是低他一等的。

    一個毫無根基的叛逆就算沐猴而冠也是毫無前途,怎能比得上大宋的宰執?

    “招攬我,你不配……先掃蕩胡塵,先。而后又是多久呢?”

    賈似道起身轉回臥房,揮手把侍寢的美婢趕了出去,獨自仰躺在床上,感到一陣疲憊。

    他最近每天夜里就翻來覆去睡不著,而白日一處理公務就累得厲害,本想躺下歇一會兒,很快卻又睡著了……

    “平章公。”

    “官家召平章公……”

    賈似道倦得厲害,睜開眼有些驚訝于天還很亮。

    他本以為自己睡了很久,一問,卻只睡了不到半個時辰。

    “你方才說什么?”

    “官家召平章公入宮議政。”

    “官家?”賈似道訝然。

    如果不提,他都忘了臨安城還有一位官家了。

    ……

    一路上不急不緩地進了宮城,轎子直抵選德殿前,有內侍上前扶著賈似道下了轎。

    “平章公來了,官家久等多時。”

    “嗯。”

    理了理衣袍、正了正官帽,賈似道邁步走進選德殿。

    這一刻他猶認為朝堂盡在掌握。

    然而目光一掃,卻見御榻上不僅坐著官家趙禥,還有謝道清、全久。

    堂上的官員們則個個低下頭,不敢看賈似道。

    一張張帶著心虛之色的臉轉了過去,賈似道一瞬間明白發生了什么,臉色冷了下來。

    他甚至沒心情行禮,草草向謝道清一揖,才直起身來立即就揶揄了一句。

    “諸公為何不敢看我?該不會是打算談都不談就答應元廷的條件?”

    事發突然,急智如賈似道卻也沒想出該說什么,竟是引用了李瑕信上的話,似笑非笑地又譏嘲了一句。

    “爾等就不怕后世冠大宋以孱弱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