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950章 內定
    七月二十七日。

    這是天池忽里勒臺大會前最后一天。

    許多人都知道,往往會上的話都是過場,反而是大會開始之前的私下聯絡更能決定最后的結果。

    所以連海都也沒端架子,提前兩天就趕到了天池。

    但卻有人直到二十七日傍晚才來……

    一頂華麗的大步輦被緩緩抬上了天山博格達峰。

    步輦這個東西在蒙古不常見。

    畢竟草原遼闊平坦,蒙古人從一處到另一處又太遠,乘坐步輦遠不如騎馬。

    就連哈答駙馬這樣耽于享樂的勛戚,也還保持著不錯的騎術,能隨阿里不哥西徙萬里,在歷代的腐朽貴族里也算是十分能吃苦耐勞的。

    只有像貴由大汗這種手足拘攣卻又尊貴的人物,才配得上步輦。

    而今日乘坐步輦上山的,正是貴由汗之嫡女巴巴哈爾公主。

    “我和你說,這世道,我們女人啊容易被男人盯著,一個個都想占了我們吞我們的地位和財產。”

    巴巴哈爾優雅地抬起手,吃了一顆葡萄,同時也有感而發地對不魯罕說道。

    不魯罕于是轉頭看了一眼走在步輦邊的俞德辰,低聲道:“別人我不知道,但郎君一定沒有想著我們的地位和財產。”

    “是,他連我們的身子都嫌棄。”

    俞德辰不得不開口說些什么,遂澹澹道:“沒有。”

    “真的?!”不魯罕大喜。

    “出家人不打誑語。”

    不魯罕愈發歡喜,下意識地雙手合什,直夸俞德辰。

    她雖不算漂亮,深隱情思時卻也有少女的單純與憨態。

    巴巴哈爾卻是眼睛一翻,不信俞德辰的鬼話。

    就像她父汗說的,道士和尚巫師使者全都是哄鬼的,而人只需要享樂。

    不過信不信都沒關系,她有權,俞德辰就是得服侍著她。

    權力真是太好的東西,才沾手,巴巴哈爾就舍不得放下。

    就像她祖父說的,“人生,一半是為了享樂,一半是為了英名。”

    可見她家教特別好……

    漸漸地,天池出現在眼前。

    之后,西王母祖廟漸漸出現在眼前。

    “兩位公主可知?這娘娘廟正是我道家所建,還有那邊道觀,正是我祖師見過成吉思汗后,親手所筑。”

    俞德辰雖然是第一次來,但看到了聽聞已久的事物,難得的,話變得多了起來。

    “建廟選址講究風水,此地占天池山水之靈氣、日月之精華。左邊是終年積雪的神山,右邊是小天池,前方是天山瑤池,后方是臥龍山,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藏風聚氣,天時、地利、人和,達天人合一之境界。”

    他這番話夾了不少的漢語詞匯,不魯罕便跟著念道:“捉青龍、有白虎……”

    俞德辰閉上眼,感受著這玄妙的風水寶地,整個人都飄飄欲仙,開口吟了首詩。

    “三峰并起插云寒,四壁橫陳繞澗盤。”

    “雪嶺界天人不到,冰池耀日俗難觀……”

    這正是當年邱處機來到此地時作的詩。

    時隔四十余年,徒子徒孫重游祖師故地,心頭自然有感慨。

    “師祖,徒孫無能,沒能守住重陽宮。”俞德辰心中喃喃道,有些悲傷。

    然而,當他再睜開眼,看到遠處的九斿白纛,忽然心神一顫,像是得到了什么指引。

    “龍馬相會!”

    這是孫德或常說的四個字,說什么“我追隨秦王就是效彷師祖”,以前俞德辰心里不太信。

    可是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龍馬相會的場面勐地砸到了眼前。

    隱隱的,他能從李瑕對待蒙古人的方式中感受到一種胸懷。

    就像是要做一番遠比成吉思汗還要偉大的事業。

    “師祖,原來你是在指引弟子!”

    “……”

    “俞道士,你哭了?”

    俞德辰轉頭一看,正對上胡勒根那張丑臉,不由吃了一驚。

    “你……何事?”

    兩個同樣為自己做過心理開脫的人就這般對視了片刻,胡勒根點了點,忽然說了句頗有道根的話。

    “嗯?道士你更純凈了。”

    “不會說漢話可以不必說,何事?”

    “剛才我聽到你說的娘娘廟的典故了,很好!”

    “很好?”

    胡勒根雙手合什,看天,道:“太好了!我們這場忽里勒臺大會是最正統的,是長生天指引過成吉思汗之后,又指引了王上。俞道士,你明日要到臺上去,告訴諸王,這個地方與成吉思汗的故事……”

    “是與長春真人的故事。”

    “對!與長生天的故事,我們這是一場最正統的忽里勒臺大會!”

    其實,蒙古人一般不在乎“正統”這個詞,但胡勒根說的是漢語。

    他是真的興奮,而不是在引導俞德辰去宣揚。

    方才這番對話,就是他真心相信的一切。

    “偉大的忽里勒臺大會……”

    ~~

    巴巴哈爾也興奮起來。

   ;   這場忽里勒臺大會越正統,她以后在大蒙古國的份量就越重。

    隊伍繼續前行。

    已能聽到諸王的大聲議論。

    “那是誰來了?”

    “巴巴哈爾公主。”

    “我還記得貴由汗的康慨。”

    “是啊,大汗打開府庫,把無數的黃金賞賜給我們,說‘記住我的康慨,這是我對你推舉我為大汗的感激’,這是最康慨的大汗了。”

    “……”

    巴巴哈爾聽著,很是受用。

    然而,等她的大輦過去了,方才贊頌她父汗的人馬上又換了個說辭。

    “如果不是貴由這個無能的大汗,我們怎么會被漢人俘虜到這里來。”

    “貴由用他的無能禍害了大蒙古國,他的女兒又背叛了我們……”

    沒有人會真的感激貴由的康慨。

    只會記得他的無能。

    巴巴哈爾不知道這些,依舊自認為是會場上最矚目的人。

    前方忽然有一隊人迎面而來。

    巴巴哈爾本以為是李瑕來迎接她了,但看了一會,卻向胡勒根問道:“那不是我英俊的盟友秦王。那是誰?”

    “直娘賊,又是這只禽獸。”

    “誰?”

    “額格其!”

    隨著這一聲蒙語的呼喊,有人策馬上前,道:“我的姐姐,太多年沒有見到你,你愈發美麗動人。”

    巴巴哈爾一頭霧水,但一看,眼前的蒙古男子確實英俊魁梧,她不由問道:“你是誰?”

    “我是你的兄弟海都。”

    “啊,堂兄弟。”巴巴哈爾興趣減少了許多,只剩下希望堂兄弟能支持自己的心思。

    海都本已敏銳地察覺到了堂姐對自己的興趣,才展露出英俊的側臉,沒想到她卻已轉頭看向了身邊的道士。

    “還記得姐姐你離開哈拉和林那年我只有十四歲。十六年沒見了,一起喝酒嗎?”

    “喝酒?”巴巴哈爾道:“好啊。”

    海都抬了抬手,遂有人牽上一匹溫馴的小馬。

    巴巴哈爾優雅地笑了笑,向俞德辰道:“你來扶我。”

    海都皺了皺眉。

    他沒想到自己的堂姐居然如此沒有智慧,竟沒看出自己是想與她單獨聊聊。

    “我來給我的姐姐牽馬。”他上前,以冷峻的語氣趕開了俞德辰。

    ……

    天黑得很早。

    這是忽里勒臺大會召開前最后一晚。

    夕陽下,兩個窩闊臺的子孫走在一起。

    “你想擁立誰為大汗?”

    “秦王要立昔里吉為大汗,他答應保護我在高昌的統治。”

    海都道:“我來,不是為了把蒙古大汗變成傀儡交給一個漢人。”

    “你想當大汗?”

    “還用問嗎?”海都道:“但我自己稱汗沒用。我希望李瑕、兀魯忽乃都能夠支持我成為大汗。”

    “那你和他商量,你當蒙古大汗,他當中原皇帝,你們互通貿易,從高昌走……”

    海都再次皺了皺眉。

    他發現這位堂姐不是蠢,只是目光短淺而已。

    非常短淺。

    “不明白嗎?他要我認昔里吉為大汗,借此占好處。”海都直言不諱道:“但我也想占好處。”

    “怎么占好處?”

    海都湊到了巴巴哈爾的耳邊,道:“我已經與兀魯忽乃說好了,再加上你,我們聯合起來能控制整個西域,才能有與李瑕討價還價的實力。”

    “然后呢?”

    海都湊得更近,幾乎要親到巴巴哈爾的耳垂,道:“當然是逼他拿出好處來,漢地很富有。”

    巴巴哈爾有些心動了,身子卻一動不動,像是等著海都親上來。

    “你也希望窩闊臺家族恢復往日的榮光,支持我為蒙古大汗吧。”海都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給你……”

    ~~

    俞德辰雙手抱在胸前,看著遠處那交頭接耳的兩人,臉色依舊波瀾不驚。

    終于,等巴巴哈爾回來,他問道:“海都說什么了?”

    “沒什么。”

    “嗯?”

    “進了帳篷我告訴你。”

    “……”

    “可以說了?他說了什么?”

    “他好嚇人,我的心跳得好快,你摸摸。”巴巴哈爾拉過俞德辰,轉頭又對周圍的侍女們吩咐道:“你們都出去。”

    俞德辰難得鄭重起來。

    他也會看人,認為海都會是比合必赤、合丹更強大的宗王。

    巴巴哈爾咬了咬唇,心里想到海都說的那句“沒關系,你可以告訴李瑕。忽里勒臺大會就是大家‘暢所欲言’的地方。”

    “他說……他、我、兀魯忽乃可以聯合起來,一起向秦王要好處。”

    “什么好處?怎么要?”

    “不知道,但他說,秦王一共就幾千人在西域,而我們加起來有五六萬人。我們都不想打,想談,所以才來這里,但秦王也不能做得太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