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908章 倉促
    匕首熟悉地劃過羊脖子,血淋在草地上。

    一只手從羊脖子這個刀口中伸進去,把內臟、羊肉、骨頭全部拿出,竟是讓整張羊皮都沒有破損,便已掏空了這只羊。

    “鹽。”

    “鹽不多了,省著點用。”

    宰羊的士卒依舊捉起一大把鹽往羊肚子里抹,隨口道:“不多了就去搶,不然怎么辦。”

    篝火已然點起,很快,處理好的全羊被架在火上。

    羊毛被燒卷、燒焦,火炙在羊皮上,油滴下,香味撲鼻。

    一道道白煙直直騰起,遠遠便能望到。

    小股的蒙軍在行軍時一般不舉煙火,害怕被敵軍看到,只吃生食或乳制品。

    但這不適用于阿魯忽的六萬大軍,這是方圓千里內最強大的兩支軍隊之一,另一支則是合丹,是他的盟友。因此阿魯忽完全能放開了在營地上歡宴。

    半個時辰后,太陽落下,在天邊勾勒出一片金黃,烤全羊也泛著金黃的油光。

    氈毯被鋪開,美酒被端上,迎接可敦歸來的宴飲終于開始。

    坐在最上首的阿魯忽一直在笑,笑聲回蕩在一頂頂帳篷之間。

    他看起來是個非常和善的人,眉毛有點倒八的形狀,面相毫無攻擊性,所以能得到阿里不哥的信任。

    “哈哈哈,我美麗的妻子,你在鄯善國故地征集了多少兵馬啊?”阿魯忽問道。

    如果依照兀魯忽乃的第二個計劃,她會回答征集了五千兵馬,并會在幾天內來到營地。

    這是從陽關出發時安排的,她派人傳信給李瑕,請李瑕派五千兵馬來幫助她。

    計劃并不周密。

    因為她的第一個計劃是返回于闐設法殺了阿魯忽,再用她的怯薛軍控制局勢。沒想到阿魯忽突然到了臺特瑪湖,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倉促之間只能出此下策。

    倉促到連李瑕第二次的回復都沒收到,她已趕到了臺特瑪湖。

    但現在,兀魯忽乃知道阿魯忽派探馬查過,遂應道:“沒有征集到兵馬,鄯善國故地的牧民早已被火赤哈兒帶走了。”

    “原來是這樣,怎么不早些回來?”

    “探馬打探到火赤哈兒被玉門關的守軍斬首了,我特意留下來確定了這個消息。”

    “什么?”

    阿魯忽十分詫異。

    他遠道而來,還真不知道此事。

    話題就此轉到了風蝕谷一戰。

    兀魯忽乃說著打聽到的情報,不經意間回頭掃了一眼。

    有一名屬于她的怯薛默默轉身離開,繞過一頂又一頂的帳篷,翻身上馬,向東方奔去。

    這是去告訴李瑕,不能再派人扮成她征集來的兵馬進入綠洲了。

    ……

    兀魯忽乃有些后悔當時沒有與李瑕說實話。

    她說能掌握三萬五千人,其實只有一半。

    回回人善于理財,幫助阿魯忽收繳了充足的錢糧,供養了十多萬的大軍,這十多萬的大軍,并不全是從她原先的領地上征集來的。

    察合臺汗國的封地原本只有畏兀兒到不花剌之間,再往西的地盤其實是阿魯忽近兩年來搶到的,從別兒哥、海都,甚至是阿里不哥手上搶的。

    所以,兀魯忽乃原先的領地不大,而且十多年間沒有經歷戰火,維持兩三萬兵力就夠了。

    敗于阿里不哥之后,兵力損失了一些,休整好也只有一萬七千余人,不到兩萬。

    另外,她說她才是汗國的掌權者、臣民擁戴的可敦,這話半假不假。

    問題在于,阿魯忽實實在在是娶了她,也取得了她的財產。

    阿魯忽并非不得人心,他是察合臺的孫子,受阿里不哥冊封,之后還得到了忽必烈的承認。他這個可汗的名義,無懈可擊。

    總而言之,這一對夫妻倆實力差不多,相互利用、相互依靠、相互提防,并非是由其中一個秉權。

    可為了拉攏李瑕這個盟友,兀魯忽乃把話說得太滿,信誓旦旦能短時間內吞并阿魯忽,合力對付合丹。

    她做不到這個“短時間”。

    沒有兩三年的布置,她還不能鎮住那些從不花剌以西來的軍隊,以及那些阿魯忽原本的心腹軍隊。

    現在還能怎么辦?

    只能繼續虛以委蛇,等待一個更適合的機會了。

    “可汗,如果這個李瑕有這樣的實力,可汗也許可以考慮與他結盟……”

    “不。”阿魯忽大笑著打斷了妻子的話,道:“你這個女人不懂的,我們這兩年已經趁著汗位之爭,占下了阿姆河以北以及突厥斯坦等地,忽必烈已經承認這些領土歸我們所有。怎么能與李瑕結盟呢?

    哈哈,黃金家族的子弟,不可能與軟弱的漢人結盟。別說我們了,連阿里不哥都不敢,如果他敢那樣做,他的威望會跌入谷底,再也挽回不了的。”

    兀魯忽乃道:“但忽必烈能這么干脆地答應讓可汗占有這些領地,以后是一定會干涉汗國的。”

    “那又怎么樣?”阿魯忽顧盼自雄,道:“我們已經強大起來了,只要我還活著,忽必烈都不可能再干涉我們的汗國。”

    他當著所有人的面,一把摟住了兀魯忽乃。

    “不要害怕,你的男人會守護這個汗國。記住,我才是察合臺的子孫,我會讓察合臺汗國越來越強大……”

    兀魯忽乃澹澹一笑。

    她也希望察合臺汗國獨立、強大,但前提是她的兒子必須是汗國的可汗。

    這才是最重要的,畢竟她又不是察合臺的子孫……

    “你洗過澡了?”阿魯忽問道。

    兀魯忽乃推開他,坐起,開始享用羊肉。

    阿魯忽又大笑了兩聲,道:“我們之間的爭執,我想了一個好辦法來解決。”

   ;   “是嗎?”

    “木八剌沙,你虛弱的兒子,他真的不適合成為下一任可汗。”阿魯忽貼在兀魯忽乃耳邊說道:“真的,我是為了察合臺汗國好,木八剌沙無能、軟弱,不配成為可汗,這與他是不是我的兒子無關。”

    兀魯忽乃澹澹應道:“木八剌沙也是你的兒子。”

    “不,他只像哈剌旭烈、我短命的哥哥,他們父子倆一樣是個廢物。”

    阿魯忽本可以不必這么直接。

    但他太了解他的妻子了,她越堅持,他越想強調這件事。

    他想要打碎她的認知,最后不惜以最刻薄的語言來羞辱她的兒子。

    “哈剌旭烈是個廢物。以前,察合臺家族只要還有一個男人,就不會讓他這樣的廢物當上可汗。現在,我們也不會讓他的兒子當上可汗……”

    兀魯忽乃沒有回答。

    她自顧自咀嚼著羊肉,看向前方,像是沒聽到這些話。

    宴席上別的人如果向這邊看來,會看到可汗還在笑,還在貼著可敦在小聲說話,很親近的樣子,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阿魯忽說著說著,因得不到妻子的回答,愈發生氣。

    “你怎么不回答我?來,我美麗的妻子,承認吧。哈剌旭烈在帳篷里不能讓你滿足,他那病弱的身體給不了你歡愉。只能讓他早早地回到長生天,在長生天上看著你和我夜夜做夫妻之事,看著我強壯的身體壓著你……”

    兀魯忽乃笑了。

    這笑容愈發激怒阿魯忽。

    “我發自真心地告訴你,我不可能把汗位傳給他。”

    “我也不可能允許你把汗位傳給你和別的女人生下的兒子。”

    阿魯忽道:“所以我說我想到一個好辦法,我們應該再生一個兒子。”

    隨著這句話,桌桉下,他的手伸進兀魯忽乃的衣服里,在她的腿上撫摸著。

    當然,宴席還沒有結束,也不能就在這里生孩子。無非是一個男人想要打破一個女人的高傲,先是以言語刺激,之后便是一些小動作。

    兀魯忽乃如同沒感覺一樣,站起身,雙手端起酒杯。

    “察合臺汗國的勇士們,在奮戰之前,請暢享美酒與羊羔。”

    “感謝可汗,感謝可敦。”

    歡呼聲中,阿魯忽也站起身來,道:“今天本汗還有一樁喜事要宣布,本汗打算將朵思蠻公主許配給才能卓越的大斷事官麻速忽。”

    “……”

    宴上的氣氛又被推高了。

    朵思蠻原本低著頭坐在那,茫然抬起頭看去,卻見她母親毫不在乎的樣子,竟然還在祝福回回人麻速忽。

    “公主,快感謝可汗賜婚。”

    朵思蠻說不出話來。

    而麻速忽已經鞠躬感激了可汗與可敦,回頭向她走過來。

    “感謝長生天賜給我與公主的姻緣。”麻速忽笑道。

    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回回人麻速忽了,但每次朵思蠻都會被他又老又丑的樣子嚇到。

    也許并非因為相貌,而是因為他的眼神吧。

    她被侍女們扶著,與麻速忽并肩站在那,接受著眾人的祝福。

    篝火越來越大,火苗跳躍著,有人彈起了馬頭琴,有人圍繞著他們跳著舞。

    麻速忽看著朵思蠻,咽了咽口水。

    也許世間會有人嫌朵思蠻還不夠白皙嬌嫩,但其實她已是這片大漠上最美的一顆明珠。

    “咕嚕。”

    朵思蠻分明聽清了這聲咽口水的聲音,一顆心像是被手攥住了一般。

    她轉頭四下一看,卻沒發現有一個人能幫她。

    火光中,她的哥哥木八剌沙正低著頭,顯得十分孱弱。

    她的繼父阿魯忽正仰頭飲了一杯酒。

    而她的母親兀魯忽乃,正在聽一名侍女稟報著什么。

    ……

    “咣啷。”

    侍女手里的酒杯碎在桌桉上。

    兀魯忽乃忽然拿起一塊碎瓷,一揮,扎進了阿魯忽的喉嚨里。

    “噗。”

    血從傷口中噴出,從兀魯忽乃的指縫間流淌而下。

    阿魯忽劇烈地掙扎起來。

    他本還坐在那,一只手端著酒杯,一只手探在兀魯忽乃的衣服里,腦子里還思考著要如何降服自己倔強的妻子。

    也許該讓她再生個兒子,也許該廢掉她的權力,也許該除掉木八剌沙……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察合臺汗國好。

    下一刻便感到喉嚨間一涼。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

    不是沒想過兀魯忽乃要殺他,可現在絕對不是好的時機。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還處于他六萬大軍的營地之中,怎么可能會是好時機?

    “噗!”

    兀魯忽乃又扎了一下。

    瓷片已經陷在了阿魯忽脖子上的碎肉里,于是她隨手又拿起一塊。

    “噗!”

    這一下扎進了阿魯忽的眼窩。

    兀魯忽乃已滿臉、滿手都是血,從后面死死抱住了阿魯忽的腦袋,拖著他向后,再向后。

    他還在掙扎,手腳并用試圖從她懷里掙出來,于是掰她的手、砸她的頭。

    她顯得更瘋,被他掰著,砸著,卻還用手指把他喉嚨里的瓷片往里按,手指勾住他肉里的喉管。

    血在地上淋成一條長長的線……

    周圍的護衛還沒來得及上前,已驚呆在那里。

    他們還沒想明白,可敦為何會在忽然之間要殺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