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755章 支援
    兵圍鞏昌城近十日之后,蒙軍才開始攻城。

    天光微亮,一口口大瓦罐在渭河東岸被支起來,尸體被丟進其中煉尸油。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怪味,油香摻雜著穢物與血的腥臭,讓人聞之作嘔。

    “嘭!”

    一顆火球被砲車砸出去。

    隔得遠,只落在外城墻下方,燃起熊熊烈火,可以見到城頭上的宋軍在往下潑沙土。

    有可怕的慘叫聲響起。

    李丙轉頭一看,又看向瓦罐,他瞳孔一震,嚅嚅著嘴唇。

    隔得不算近,他們這批俘虜在更上游的位置。但仍能看到那個被丟在瓦罐中烤尸油的人,雙手伸得很高,劇烈地揮動。

    這場面讓李丙的心久久顫栗。

    死不可怕,這樣死卻太可怕了。

    馮量載用力推了他一把,道:“快走,我們去挖渭河。”

    “那那那……人還活著……”

    “那我們還不快去挖河?!”馮量載壓著嗓子叱罵了一聲,催促道:“賣些力氣才能活下去,那種奄奄一息的人,本就是要死的……”

    于是李丙不敢再說話,趕到上游,拼命地搬石頭堵河堤。

    馮量載似乎也是被嚇到了,時不時喃喃道:“先有汪家人,后有鞏昌城。”

    他像是希望這種順服的態度,能讓鞏昌回到汪家在時的樣子。

    “大家伙,加把力氣!今日就叫渭水灌往鞏昌城!”

    ~~

    鞏昌城創修于唐。

    貞觀十四年,越國公汪達鎮守隴右時筑城,這就是“先有汪家人,后有鞏昌城”之語的由來。

    如今鞏昌一帶,卻多有人以為這“汪家人”指得是汪世顯一家。

    汪世顯在時,拓修了東城,城墻用大石作為地基,城周長九里又三,高四丈一尺,壕深三丈七尺。

    此時城頭上,李曾伯用望筒從鞏昌城頭往北面看去,能看到烏泱泱的俘虜正在掘渭河。

    這是常規兵法,攻城先掘開城池上游的河,目的有很多,蒙軍既可以更方便地渡過渭水攻打鞏昌城,或者斷城中水源,或者用水灌城。

    以前蒙軍攻西夏中興府時,便是引黃河水灌入城中,西夏軍民死傷慘重,城墻幾乎坍塌了,緊急之下,西夏國君李安全只好獻出美女包括自己的女兒,以及大量金銀珠寶,投降議和,附蒙攻金。

    問題在于,阿術有這個耐心與時間如此緩慢地攻城嗎?

    就不怕給大宋集中兵力的時間?

    忽然,只聽遠處一陣大響。

    蒙軍已把水渠挖到了河道邊,那筑在渭河上的堤壩一封,河水終于撞進水渠,向鞏昌城漫延過來。

    倒也稱不上有多壯觀,就像天地被潑了一大瓢水,街道如雨后溢了水一般。

    河水淌在城墻下,繼續向東流淌。

    “嘭!”

    被尸油烈火澆得滾燙的城墻一遇水,下方的基石崩裂開來。

    河水滲進城墻下。

    “大帥,放炮嗎?”

    “不急。”李曾伯抬起手,道:“蒙軍還未開始攻城,不急……”

    他看著城內城外的河水,眼神顯得有些遲緩。

    眼前的陣勢看著雖大,但讓河水慢慢泡,泡到城墻坍塌,他也完全等得住。

    考慮了片刻,李曾伯沒有把目光再放在鞏昌這一地,而是抬眼望天,默默想了許久。

    “莫不是佯裝長期攻城,吸引我們集中兵力,圍點打援?或找個破綻穿插出包圍,殺進關中,甚至漢中?”

    一念至此,李曾伯有些心悸。

    他本盼著援兵盡快殺到,擊敗蒙軍,解救出城下百姓。但此時又擔心萬一因兵力調動造成更壞的局面。

    但鞏昌已被包圍,他能做的唯有守住城池,其余的只能靠廉希憲了。

    換作以前,李曾伯做夢也沒曾想過,要寄望于一個畏兀兒……哦,一個維吾爾人。

    ~~

    “成了!成了!”

    馮量載望向鞏昌方向,疲憊的臉上顯出輕松的表情。

    他環顧了周圍的俘虜,道:“現在蒙軍只要等著,等河水泡爛了城墻就可以,大家伙都活下來了。”

    李丙聽了,也是松了一口氣。

    他左邊耳朵還堵著。

    自從被那個蒙軍啐了一口進耳朵,許是因進了沙土,卻是越來越堵,快十日了都有種嗡嗡的感覺。

    好在,至少不用再這樣拼命掘河了……

    下一刻,有一隊蒙軍執彎刀過來,將他們趕著,聚集起來。

    俘虜們擠在一起,到處都是人,汗臭味熏得李丙幾乎要暈過去。

    后面傳來慘叫。

    人群開始動,向鞏昌城方向涌去。

    李丙被推搡著,也跟著跑起來,混亂中,死死捉住馮量載的衣角。

    “怎么了?!怎么了?!”

    馮量載顯得有些迷茫,好一會才道:“挖墻根……我們要去挖墻根……”

    李丙腦子里“嗡”地一下,喊道:“馮先生,你不是說掘了河就行嗎?我們老實聽話……不會死的……你說的啊……”

    他早想著死了算了,但到這一步,他已經為了活下去做了太多了。

    “不要怕,不要怕。挖墻根不一定會死,更早些攻下鞏昌,一切就和汪大帥在時一樣的。”

    “可到城墻……”

    “啊!”

    慘叫就在身后不遠處響起,李丙轉頭瞥了一眼,只見一排蒙軍張弓搭箭,正在射他們這樣的俘虜。

    絕望涌來,他不由大哭。

    大哭著向鞏昌城奔去,腳下是漫開的河水,泥土 ,泥土泥濘難行,他摔進城外的壕溝里,躲在那,不知所措。

    “挖啊!”有人大喊道。

    “挖啊!”馮量載也喊道:“回去就是死,只有挖墻根才能活下去……”

    “嗖嗖嗖……”

    宋軍的箭矢射來,有人慘叫一聲倒在泥濘里。

    ……

    更遠處,有蒙軍歡呼起來,愈發高興地驅趕著俘虜,向鞏昌城四面八方圍上去。

    “箭頭飼料,讓宋軍的箭頭喝飽血!”

    ~~

    天水。

    廉希憲風塵仆仆踏進大堂中。

    一群披著甲的將領正圍在地圖前,已紛紛轉過頭來。

    “廉公……”

    “說戰況。”

    “好,阿術還在攻鞏昌,已掘了渭水灌城,似有長期圍城的架勢。”

    堂中氣氛激烈。

    鮑三臉色滿是殺氣,連瞎掉的那只眼睛仿佛也熠熠有神。

    他向廉希憲一抱拳,當即便道:“王益心等人已收縮北面防線,摟虎等人已領兵自東面包圍蒙軍,鞏昌以西的高年豐等部也已在火速支援,只待我等由南面殺上,可重挫阿術于鞏昌城下……”

    廉希憲沒說話,而是走到地圖前看著。

    關隴有四萬余兵力,其中李曾伯領五千余人駐守鞏昌。其余兵力已在短短十日間對阿術形成了包圍,正在緩緩推進。

    廉希憲還在推算諸路進展,身邊的將領戰意高昂,斗志迸發,恨不能馬上生啖阿術。

    “廉公既至,一聲令下,可與蒙虜決一死戰!”

    “請廉公下令……”

    “阿術要長期圍城?”廉希憲低聲自語著,抬手止住諸將,問道:“摟虎已從關山防線趕到通渭縣了?”

    “是,他傳快馬過來,稱通渭縣最是慘不……”

    廉希憲道:“傳令,讓他停止進軍,馬上回守關山。再傳令莊浪、川回、張綿驛等諸地守軍,嚴守番須道、隴坻道、關隴道。一旦發現蒙軍,立即求援。”

    諸將不解,但還是領命行事。

    廉希憲又轉向鮑三,吩咐道:“增派一千人守祁山道。”

    “是。”

    “再派探馬往文縣駐守,我恐阿術有尋找陰平古道的可能,務必嚴密盯防。”

    “是。”

    “陳倉狹道你留了多少兵力駐守?”

    “……”

    一道道軍令下去。

    廉希憲改變了之前他與李曾伯定下的許多命令。

    軍中雖軍律嚴明,諸將終于愈發迷茫與不滿。

    “廉公,阿術俘虜了通渭、雞川、甘谷諸縣,以及寧遠、漆麻等寨的百姓,我等若不盡快滅敵,只怕是消耗不起了。”

    這里說的“消耗”指的是人命經不起這樣消耗。

    宋軍有三倍于蒙軍的兵力,如果能在鞏昌與阿術決戰,也許能一戰破敵,但繼續分兵把守,則是繼續處于被動。

    不用別人提醒,廉希憲早就頭皮發麻了。

    數萬生靈的性命就壓在他與李曾伯肩上,他每做一個決定,有可能救數萬人,卻也有可能害死數十萬人。

    他不得不向諸將解釋清楚,伸手在地圖上劃了劃,道:“直接包圍過去,若是被阿術殺穿了我們某一路,突入關中或漢中,如何是好?”

    便有將領道:“恕末將直言,我等兵力三倍于敵,不懼阿術突圍。”

    “不錯,以往之所以害怕與蒙軍野戰,因沒有騎兵而已。如今隴西有騎兵萬余,與蒙軍相當,已能以騎戰騎,拖住蒙軍。”

    “廉公,戰吧。”

    廉希憲反問道:“一萬余騎兵戰一萬五千蒙騎,若敗了如何?”

    “猶有萬余步兵,當勝!”

    “為將者未慮勝,先慮敗。”

    有朝廷派來的官員當即問道:“廉公不急著救鞏昌府與數萬百姓嗎?”

    “軍情如火,請廉公拋棄與李公之私怨,先解鞏昌之圍……”

    “無論如何,戰勝蒙虜方為燃眉之急……”

    廉希憲再次抬起手,止住這些人。

    這里是隴西,他有這個威望,還不至于被李曾伯手下的幾個文官拿捏了。

    他已不看他們,目光轉向諸將,道:“我并未說不戰,而是請諸君嚴守各州縣、各隘口,謹防蒙軍殺進腹地,我會親率騎兵支援鞏昌。”

    鮑三忙道:“廉公,分兵之后,天水只剩三千騎兵……”

    “無妨,由我去支援李公。”

    ~~

    鞏昌城外,蒙軍大營。

    幾騎探馬奔來,向阿術匯報了軍情。

    “哈,廉希憲來了?”

    阿術本以為這邊拖住了隴西的宋軍,劉整已能殺進關中,在長安那種地方狠狠擄掠一番。

    相比起來,鞏昌就實在沒什么意思。

    但廉希憲既然來了,劉整很可能是敗了。

    “驅口就是靠不住,自己來吧。”

    阿術自語了一聲,走到地圖前看著,眼神中已顯出貪婪之色。

    他也不跟任何人商議,嘴里喃喃自語。

    “從雞頭道穿回關山,再走靈臺道去鳳翔?不行,宋軍會有防備……祁山道……陰平道……打打看吧。”

    善變的阿術沒有急著下決定,只是把每條線路在心里過了一遍。

    他的策略始終是未知的,可能是攻破鞏昌,可能是圍點打援偷襲廉希憲,也可能繞道關中,甚至漢中。

    只需要等宋軍出現任何一個破綻。

    對手是人,必然會有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