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713章 妥協
    封王之后,李瑕先以自己對經濟貨幣的理解結合宋初的交引制度,先小規模地發行了鹽券,試圖逐步建立起平陵王府的貨幣信用。

    做這一步,他是慎而又慎,唯恐打亂川陜薄弱的貨幣體系。

    那紙幣的杠桿作用便發揮不出來。

    直到建立了統計司,經過了合理的籌算,他才能做到適量發行券引,刺激川陜的迅速發展。

    打個比方,以五石鹽為錨定物,只要王府有公信力,眼下便敢發行二十石的鹽券,相當于能憑空“借”來十五石的鹽價做為本錢。

    這自然對商貿自有了極大的促進。

    李瑕懂理論、李冶擅統籌、嚴云云精明有手段,這樣的草臺班底形成之后,川陜發行券引一事便開始大步向前推進。

    他們在一開始便制定了嚴格的統籌、監管,以防止再出現宋、金濫發紙幣導致的物價飛漲。

    六月中旬,李瑕再次召漢臺幕府諸屬臣議事,總結了上半年穩定形勢、謀求名份的成果,確定了下半年的振興之方略。之后便是一場人數更少的議事,確定了今年的鹽、茶、米、布券引的發行數量。

    在當今整個東南會子如廢紙的情況下,不少人畏紙幣如虎,李瑕亦覺自己這個動作頗為大膽。

    諸侯不得朝廷之命,擅自大規模鑄幣,幾乎等同于向朝廷在經濟上宣戰。

    既是宣戰,他便準備好應對宋廷,以及各種牛鬼蛇神的反擊。

    偽造券引、擠兌、作空、抵制貧瘠的川陜要面對的是富饒的東南。

    難得沒有戰禍的短短幾年,川陜民生經濟能休養到什么地步,這是第一個考驗。

    很快,僅在七月初二,一家商行從荊湖運來晶石、銅器、絲綢、農具等等貨物,且賣了兩艘大船給漢中軍器司,接受了面額五十萬斤的茶券。

    之后,這商行在漢中幾個縣衙兌換了二十萬斤茶葉,又以剩余茶券與蜀地商賈采買了藥材、毛皮、羊羔、竹器等諸多貨物南下。

    這樁生意說大不大、說小不校

    平陵王府發行券引也一向好用,無非是鹽券之外又多了茶、布、米券。

    對商行而言更重要的是原先北方走私的人參、皮貨商路還沒斷,且在漢中就可以買到。

    等到冬天,一株老參、一件狐裘在江南便能翻上百余倍的價。

    臨安依舊繁華,街巷上的商鋪琳瑯滿目,應有盡有。

    勾欄瓦舍中的表演終日不歇,金銀銅錢落在盤上的聲音叮啷作響。

    御街上有官轎行過,轎中的葉夢鼎偶爾掀簾看著街上的這熱鬧景象,目泛沉思之色。

    轎子進了樞密院,葉夢鼎踱入公房,見賈似道坐在桌案后,不由面露鄙夷,但還是轉身掩上門。

    “賈平章又有國事商討?”

    “我不像你,終日只知上表求辭,拂官家顏面。”

    葉夢鼎嘆道:“垂垂老矣,只想歸家致仕也不許嗎?”

    “你是帝師,沒有官家登基不到兩年便六次辭官的道理。”

    “平章公好生霸道吶。”

    “我不是來聽你冷嘲熱諷的,說話拐彎抹角無甚意趣。”賈似道揉了揉額頭,道:“程元鳳想學吳潛你可知我是何意?他竟敢逼我行廢立之事,好大的膽子。”

    葉夢鼎沒說話,扶著椅背,緩緩在一旁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回想著近年諸事

    吳潛當年一向是反對先帝立如今這個官家的,程元鳳那時則對儲位之爭并不感興趣。

    一轉眼,吳潛貶調循州,已不在人世。

    程元鳳變了,不再是對皇位之爭袖手旁觀。這一個多月以來,不知聯絡了多少官員,準備彈劾賈似道。

    還傳信來表示賈似道若不罷相,朝中正直之士只能請太后垂簾聽政了。

    這是婉轉的說辭,意為要針對官家。

    為何如此?

    官家實在是太荒唐了!

    這就是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天子。

    捫心自問,葉夢鼎也自覺愧對天下生黎

    “你一直罵我沽名吊譽,說我屢次辭官是愛惜羽毛。”葉夢鼎道:“我今日實話告訴你,這帝師、這宰相,我真不愿再當了。”

    “老而昏庸的懦夫,事到如今,再說不愿當帝師還有何用?”

    賈似道冷笑一聲,只覺聽葉夢鼎說一句話都煩,道:“不繞關子。先帝駕崩那夜發生了什么你很清楚,此事不可揭開。”

    “那不如請賈平章上書致仕?”葉夢鼎道:“想必,等賈平章致仕了,以申甫兄的為人,必不會再揭開此事。”

    賈似道怒極反笑。

    “果然,你們這些人盯得還是我這個權柄。若我不肯請辭又如何?”

    “也許申甫兄會與你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賈似道問道:“為了對付我,他不惜拖累官家,你能答應?”

    葉夢鼎嘆道:“我管不了。”

    “夠了!你們不就是要毀掉我的公田法嗎?鼠目寸光!來,魚死網破罷了1

    說罷,賈似道終于壓不住怒火,倏然起身,向外走去。

    葉夢鼎低頭沉思著,漸漸有些忌憚起來。

    他終究不是程元鳳,不能狠下心來對天子動手。

    “賈平章留步。”

    賈似道停下了腳步。

    如果有選擇,他真的不想再一次找葉夢鼎聯手。

    這讓他覺得平章國事也還是不能擺脫黨爭。

    沒完沒了

    葉夢鼎緩緩道:“程元鳳之所以如此,終究是擔心賈平章對國事操之過急。”

    從“申甫兄”到“程元鳳”,他與程元鳳之間,終究還是被賈似道撬開了一道縫隙。

    “說,你要我如何?”

    葉夢鼎道:“經界推排法,老夫竭力反對,請賈平章停下來。”

    賈似道猶豫了。

    這“經界推排法”就是廢除十八界會子,以金銀關子完全替代會子,是他平抑物價的良策。

    不推行此法,便不能讓朝廷停止超發會子。

    “反對?”賈似道冷笑道:“半年來米價又翻兩倍,百姓破家者不知幾何,你竟還敢反對?”

    “誰破家?賈平章真有在臨安城看一看?”

    “城中百姓當然不肯用會子,誰會傻到還用會子?被會子害苦的是何人?鄉野里種糧的平頭百姓!歲歲以廢紙‘買’他們的糧,他們還如何活?你不如到鄉野里看一看吧,睜眼瞎1

    “還未到不得不廢會子的時候,反而是你把十八界會子盡廢,手持會子的農夫才真要破家蕩產1

    “蠢貨。已談過太多次了,夠了。”

    賈似道不想再與葉夢鼎多說,下意識想要抬步走,才意識到今日 識到今日是來找葉夢鼎幫忙的。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閉上眼。

    葉夢鼎提醒道:“這次不是我在逼你。”

    “好我退一步。”

    這一句話出口,賈似道的背已彎了下來。

    “我退一步。”他有氣無力地喃喃道:“廢十七界會子,留第十八界會子與金銀關子并行,你看如何?”

    近月以來,彈劾賈似道的奏折如雪一般。

    放眼朝堂,已沒有還能與賈似道叫板的高官。

    便是程元鳳在朝時,也沒有這么大的能量讓這么多人同時彈劾賈似道。

    也唯有賈似道自己能將群臣逼到這個地步。

    終于,連不問國事的趙禥也感到慌了。

    七月十六日,趙禥難得召一眾大臣于延和殿內引奏事。

    “怎么怎么回事?師相這不是做得很好嗎?國庫也有錢了,為何要彈劾他?”

    趙禥先開口問了,良久,卻沒聽到臣子們的回答。

    沂王府教授、樞密院編修官的馬廷鸞站在殿中,抬眼瞥了瞥葉夢鼎,見葉夢鼎不動如山,于是微微點了點頭。

    很快,已有諫臣出列。

    “稟陛下,賈似道推行之公田法,初以官品逾限田外買之,有嫉富抑強之意,繼而派買,除二百畝以下者免,余各買三分之一。其后,雖百畝之家亦不免,令田主抱納,已失之初意”

    “臣彈劾賈似道縱容平江知府包恢行以峻急之法強買民田,與八十老翁施以肉刑,至其死,平江騷動,人心不服”

    “臣彈劾賈似道貪墨,今公田每租一石明減二斗,不許多收。而毗陵、澄江等地凡六七斗皆作一石。及收租之際,總額有虧則取足于田主,以為無窮之禍”

    “臣彈劾賈似道縱惡吏魚肉百姓,鎮江一惡吏,將其貧瘠之地強與人更換,于田主其禍尤慘”

    趙禥已經聽呆了。

    他雖然完全聽不懂這些人一個個站出來在說什么,但已能感到事情很嚴重。

    在御榻上坐了良久,他只覺腦子里嗡嗡嗡,直到一聲呼喝傳入耳中。

    “臣請陛下罷免賈似道1

    “臣等,請陛下罷免賈似道”

    馬廷鸞亦出列,行禮,鄭重道:“臣乞陛下遏惡揚善以順天,舉直錯枉以服民1

    若說之前那些諫臣都只是在彈劾賈似道,他一出列,則已是對官家言帶威脅。

    今日,若不罷免賈似道、遏惡揚善,那官家便不是在“順天”了。

    “臣等,乞陛下遏惡揚善以順天,舉直錯枉以服民1

    “”

    馬廷鸞知道官家或許聽不懂。

    但這聲勢其實是給葉夢鼎等人看的。

    今日必須罷免賈似道,否則他們便要請太后臨朝聽政這代表著什么葉夢鼎不會不明白。

    趙禥愈發不知如何應對。

    諫臣們聲勢浩大,而賈黨官員卻全都沉默不語。

    趙禥不由大急,心想著你們倒是說句話啊,不然就只能罷免賈似道了。

    好一會,他才想起自己還有一位老師,連忙看向葉夢鼎。

    只要葉夢鼎能站出來趙禥也不在乎誰來當這個平章軍國重事。

    賈似道,其實也是可以說丟就丟的。

    但葉夢鼎卻只是向趙禥搖了搖頭。

    趙禥又是一愣,只好向賈似道問道:“師相,你怎么看?”

    “臣,乞骸骨。”賈似道臉色平靜,摘下官帽。

    這樣的場面,他都不知經歷過多少次了。

    永遠都是在疲于應對百官攻訐

    趙禥愣了愣,依舊未見葉夢鼎有愿意出面收拾殘局的樣子,愈發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師相,你”

    馬廷鸞看眼賈似道已將官帽放在地上。

    大事將成,他心里卻是疑惑起來,認為賈似道、葉夢鼎的反應并不太對。

    果不其然,下一刻,葉夢鼎似嘆息了一聲,出列,道:“陛下,臣以為賈平章不宜于如今去職,樞密院今日得京湖呂文德奏報,蒙兵攻長江下游甚急”

    “當”的一聲,御案上的酒杯被推倒了。

    馬廷鸞閉上眼。

    他知道今日事又敗了,賈似道早已與葉夢鼎、呂文德有了交易

    下一刻,一句驚呼聲入耳。

    “師相啊1

    馬廷鸞猛然抬頭,眼中綻出不可置信之色。

    他竟是看到御榻上的官家突然竄了出來,一把抱住了賈似道的腿。

    然后,卑躬屈膝拜倒在地,大哭不已。

    “陛下!不可如此”

    “陛下1

    “陛下”

    群臣大驚失色,之后大怒,紛紛呼喊。

    “陛下快起來1

    “陛下萬不可如此”

    趙禥卻如沒看到他們的激憤與驚訝,只顧死死抱住賈似道。

    “師相!師相朕的師相,你不能辭官礙求你不要棄朕而去!可憐可憐朕吧,師相”

    賈似道閉上眼,心里并未有得勝的喜悅,只感到挫敗與疲倦。

    這次,無非是向呂文德妥協了,答應往后行公田法、打算法,絕不牽扯到呂家軍,并加呂文德太尉之銜

    一次是對葉夢鼎,一次對呂文德,兩次妥協,換來了今日又一次黨爭的勝利。

    累了。

    哪怕天子匍匐于地哀求他不要走,也難已消磨心中的失望。

    推排法、公田法、打算法俱被人砍了一刀。

    這一刀也砍在他賈似道心上。

    “這便是我的鼎力革新嗎?”

    慈元殿。

    全玖一直關注著前廷的動向,焦急不安。

    “若賈似道不肯妥協,程元鳳到底有何手段對付官家?”

    “平章公不肯說,只交代此番他必能保住官家,穩定朝局,請皇后不必驚慌。”

    “去查,問問葉夢鼎,到底何事還能危脅到官家?”

    許久,有宮娥匆匆趕來,附在全玖耳邊低聲稟報了一句。

    “怕是落在瑞國長公主處,不久前,瑞國長公主遣人往歙縣見了程元鳳。”

    全玖臉色當即冷了下來,再無往日端莊。

    她側過臉,對著陰暗處,在心中自語了一句。

    “無怪乎賈似道不肯說,原來是你,趙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