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694章 暖意融融
    臨安城春雨連綿。

    天色晦晦,江南美景也顯得昏昏暗暗。

    二月初依舊寒冷,雨水濺在身上冰涼刺骨。

    大內宮城中,天子儀駕正徐徐從內夫人閣趨往延和殿。

    宮城本就不大,這一段路雖只有五百余步,儀駕鹵簿卻還是安排得很周全。

    抬著玉輅大驕的宦官有二十八人,前方引駕的,執華蓋的,捧著拂塵、香盒、金壺的……林林總總有近百人。

    終于,他們安全將天子送進了延和殿,沒讓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那赤紅的天子履袍之上。

    趙禥穿赤紅常服,是因宋太祖提倡勤儉樸素之風,皇帝履袍并無太多花樣刺繡,以澹黃、赫黃、赤紅等純色為主,樣式簡約平澹。

    殿中暖意襲來,春光融融。

    賈似道起身,見禮道:“見過官家。”

    趙禥連忙賠笑,道:“賈相公久待了,這惱人天氣,朕來得晚了。”

    他在御榻上坐下,自有美姬上前侍候他飲酒。

    今日程元鳳、葉夢鼎等人都不知求見了幾次,但這般天氣,趙禥不想見他們,推托自己病了。

    他前陣子夭折了個兒子,正在傷心之際,宰執們也不好相逼。

    也就是賈似道來,肯與他一起飲酒作樂,而非一天到晚板著臉勸諫,這才答應召見。

    舞樂起,又有宮娥為賈似道陪酒。

    君臣二人這才談起國事。

    “請陛下節哀,禮部定崇國公之謚號為‘廣沖善王’,不知可否?”

    賈似道最先開口提的,還是給趙禥那夭折了的庶長子之后事。

    這才是大宋朝如今一等一的大事。

    趙禥漫不經心聽著,只顧喝酒。

    他其實也沒見過兒子幾次。

    記得好像是在前年,搞大了哪個婢子的肚子,但具體是哪個婢子已不記得了。

    那時榮王與先帝還在,因此事發了火,但趙禥感覺得出來他們心里其實是很高興的。

    當時只有葉夢鼎、楊棟那些人是真的很生氣,說殿下還未大婚,萬一壞了繼位之大事如何如何。

    幸而有親生父親與兄弟殺了先帝,讓他直接當上皇帝了。

    至于那個孩子,記得去年年初出生的吧?

    小小一只。

    當時看著就知道養不活,果然就沒養活。

    再生便是了……

    等趙禥喝到微醺,心情大好,賈似道也終于說完了那繁瑣的喪葬之事。

    之后,便獻上一個錦盒。

    “臣深恐官家哀慟,特命人訪得一自暖杯,以暖官家之心。”

    “好好好,快讓朕看看。”

    美姬打開錦盒,捧出玉杯。

    雪白的素手與那玉杯瑩瑩相襯,趙禥不由眼睛一亮,吩咐美姬繼續倒酒。

    一杯暖酒下肚,他砸砸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連忙讓賈似道到近前敘話。

    “賈相公,快與朕說說,用這自暖杯飲酒可有甚功效?”

    “稟官家,此物價值連城自有原由……”

    賈似道掃了周圍美姬一眼,湊過去低語了幾句。

    趙禥聽得大樂,眉飛色舞。

    看著官家那期待的眼神,賈似道心里暗自譏程元鳳、葉夢鼎死板。

    要掌握這官家實在簡單,只須將其當成廝混于臨安歡場中最蠢、最色、最好騙的那個罷了。

    ……

    若非被李瑕陷害一遭,之后又被打壓防范,賈似道早便能讓趙禥成為他的傀儡。

    但哪怕如此防范,近來趙禥還是漸漸感受到了賈似道的好。

    這樣一個臣子,忠心能辦事,說話好聽,為人又有趣,對趙禥而言,比其它幾位宰執強太多了。

    “賈相公,朕要是早些把國事交給你就好了。”

    趙禥愈發與賈似道親厚起來。

    “前些日子,宰執、大臣們都跑來說朕若不依他們的意思,便全都要請辭,弄得朕很為難啊……”

    賈似道忽然轉頭看了關德一眼,道:“退下去。”

    關德一愣,偷瞥了一眼趙禥,強穩住心神之后,才不緊不慢向賈似道賠笑道:“官家還在說話,賈相公竟吩咐起咱……”

    “賈相公叫你退下去。”趙禥轉頭喝罵了一句,“你們也都下去,朕要與賈相公說話。”

    他也只敢對宦官、宮人這么兇。

    關德連忙低頭,眼中已綻出驚色,但也只好領著旁人退出大殿。

    賈似道不易察覺地笑了一笑。

    圣卷已定。

    這一年多以來,真正在朝中與他賈似道爭圣卷的人,根本就不是程元鳳、葉夢鼎等人。

    是關德。

    是李瑕留在朝中的勢力。

    若不是有關德每天在趙禥耳邊吹風,在李瑕離開臨安之后,賈似道只怕用不了一兩月,便能請到圣旨,把那些老頑固們通通趕走。

    哪還能給李瑕一年時間收復隴西、出兵大理、招攬關中?

    換言之,是關德在暗地里給使絆子,悄摸地對付賈似道,才給了李瑕迅速擴張實力的一年。

    賈似道有時候恨不能派人直接把關德除掉了事,但沒等他動手,趙衿竟是先跑來直接問他“舅舅想殺父皇留下的內侍?”

    “絕無此事。”

    當時賈似道就明白,是那妖妃在背后搗鬼。

    不能輕舉妄動……

    簡單來說,一直以來,李瑕留在臨安的勢力與程元鳳都在打壓賈似道。

    這次,程元鳳與李瑕斗起來,才給了賈似道契機。

    一邊是重臣逼官家除掉李瑕,一邊是關德不停為李瑕說話。

    那只有一個 有一個結果,兩方勢力必然都會讓官家感到討厭,憎惡……

    ~~

    看著關德被賈似道趕下去,趙禥咧了咧嘴,感到有些快意。

    他發現,他已經開始討厭關德了。

    一個貼身內侍,不好好伺候著,不去多找些美酒美人,盡日摻和到國事里。

    他這個天子,根本就不想理國事啊!

    煩死了。

    偏偏鬧到這一步,趙禥也不得不理了。

    “方才朕說到哪了?哦,程相公說李瑕想謀反。賈相公,朕還沒問過你,這事怎么辦?”

    賈似道應道:“臣之所以讓關德退下去,因懷疑他與李瑕有所勾結。”

    他與趙禥說話,從來都很直接,盡量用最直白、易懂的話語。

    若再像以往與先帝奏對時,用些隱喻,萬一眼前這個傻官家猜錯了就很麻煩。

    “賈相公也覺得李瑕要造反?”

    “李瑕做事從不聽朝廷調度,又在官家身邊安插人手,若不是為了謀反,臣想不出他是為什么?是想要升官嗎?可官家早就想給李瑕升官了,他不肯,只想去川蜀,為的當然是謀反。”

    最后這句話,說到趙禥心里了。

    ——程相公都答應讓李瑕當宰相了,他不肯,那比宰相大的,還有什么?

    不由就是一個激靈。

    其實,早在這之前,趙禥對李瑕的態度就已不同了……

    兄弟?

    他就從沒有對李瑕有過一點點兄弟感情,一絲一毫都沒有。

    只是登上皇位之前,能信任的只有親生父親和兄弟,就這么簡單。

    一登基,這份信任就已經變了。

    換作別的皇帝,早該殺人滅口了。只不過,趙禥只顧著享樂,根本沒工夫去考慮這事情。

    李瑕也不煩他,只說要保護他,沒讓他再去想這事。

    這是他最滿意的一點。

    為何滿意?一開始趙禥也不知道,反正就很滿意,每天只享受帝王之樂,開心得很。

    近來突然發現,原來,在他心底里,極度憎惡聽到李瑕的名字、極度憎惡見到李瑕。

    那樣一個各方各面都強過他的人,一出現就告訴他“你的身世會讓你失去一切……”

    李瑕一出現,帶給趙禥的就是這么讓人憎惡的破消息。

    然后,李墉一斧一斧噼死了榮王,解決了這事……

    趙禥覺得這很好,又能當皇帝了。

    但經歷了這些是何感受呢?

    感受非常糟糕。

    李瑕帶給他的情緒,是嫉妒,是憎惡,是忌憚,還有恐懼,無比的恐懼。

    他只想什么都不知道,把頭埋在美人懷里,裝作無事發生。

    ~~

    “這么說,李瑕真要造反?可是,朕……可朕……真的不想對功臣動手。朕讓程相公不要去招惹李瑕,程相公不聽……李瑕很危險啊。”

    趙禥縮著腦袋,回想起榮王死的一幕,又打了個哆嗦。

    他覺得程元鳳、葉夢鼎等人太傻了,偏要無事生非。

    賈似道看到了趙禥眼中的恐懼,眼中泛起滿意的神情。

    因喜歡這樣的官家。

    “右相確實不會做事,他派人去除李瑕了。”

    “除掉了?”趙禥大喜,追問道:“那李墉除掉沒有?”

    “沒有。”賈似道搖了搖頭,“今日,右相的消息還沒回來,但李瑕送了加急奏書,質問夔州路安撫使、兼知重慶府馬千為何殺官。官家未見右相嗎?”

    “嗝!”

    趙禥大驚失色,酒意瞬間消散,驚道:“什么?!這不是朕的意思……朕沒有!朕朕朕朕……都說了要問一問李瑕……不不……程元鳳要害死我!”

    賈似道閉上眼。

    他有些受不了了。

    天子沒天子的氣度,還有那程元鳳,派人對李瑕動手,結果呢,李瑕的奏章都到了,程元鳳的消息卻還沒到。

    靠這些廢物救大宋社稷?

    唉。

    “右相做得不妥,但說得沒錯。若不早除李瑕,李瑕早晚要殺到臨安……”

    “不,賈相公你不懂。”趙禥喃喃道:“你不懂的,李瑕也許并不想造反,朕……朕與他很親厚……賈相公你不懂……”

    “臣懂。”

    賈似道忽然深深看著趙禥。

    趙禥又嚇了一跳,忙道:“你不懂。”

    “臣懂。”賈似道的語氣真誠而飽含忠心,緩緩道:“請官家信任臣,今日之事,只有官家與臣知曉,再無第三人。”

    “你你你……”

    “臣對陛下赤膽忠心,請陛下信任臣。”

    ~~

    殿外,風雨如晦。

    關德焦急地踱了幾步,心中預感更加不好。

    隨著近來愈發多地提到李瑕,關德已能察覺到趙禥對自己的態度變了。

    眼皮跳得厲害,眼看官家與賈似道短時間內根本沒有聊完的意思,關德終于咬了咬牙,轉身便急忙出宮。

    “快!快送我去吳山……”

    ~~

    殿內,暖意融融。

    自暖杯擺在御桉上,翠亮有光澤。

    清水被倒入杯中,騰起一縷煙氣,漸漸溫熱。

    “嗒。”

    一滴血落入杯中。

    之后,又是一滴。

    兩滴血便在這碧玉小杯中漸漸靠近,最后,融在一處。

    趙禥瞪大了雙眼,滿是不可置信。

    “這,這……朕莫非是……我莫非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