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667章 叛徒
    一行人靠岸的地方就在風陵渡以東一個叫“澗口”的小灘。

    抬眼望去,北面確實是山巒如聚。

    有騎兵由西面而來,黃河上的船只順江而下,都已越來越近。

    已能清晰地看到蒙軍旗號。

    “非瑜孤身入險,佩服。”廉希憲嘆息了一聲,道:“惜你英年早逝。”

    “我不了解山西的情況。”李瑕也在看著那些旗號,道:“善甫兄可否與我說說?”

    廉希憲沒說話,背過雙手,搖了搖頭。

    “善甫兄安排了哪路兵力圍殺我?”李瑕再次問道。

    “黃河上的船只是我從關中帶回。”廉希憲道:“至于那些騎兵,乃解州儀家麾下。”

    “儀家?”

    廉希憲不肯再回答。

    他對整個北地都非常了解,當然知曉山西的情報,但不可能告訴李瑕。

    ……

    四十六年前,成吉思汗第二次伐金,金宣宗遷都汴梁,山西便有大量的金國將領、地方豪強率眾歸附蒙古。

    之后,山西民戶被分封給黃金家族直系諸王。

    這“民戶”指的是稅賦,每五戶出絲稠一斤,稱“五戶絲”,每年由當地世侯征收、上繳蒙古宗親。

    窩闊臺在位時,把民戶分給他的兩個兄長術赤、察臺臺的子孫,以及他妹妹阿剌海。

    阿剌海是成吉思汗的三女兒,駐地在九原城,號稱“監國公主”,相當于是忽必烈經略漠南之前管理漠南的實權人物,所謂“阿剌海所監者,漠南國事”。

    蒙哥時期,則把剩下的民戶分封給了拖雷家族子孫,其中包括拖雷的女兒獨木干。

    獨木干是繼阿剌海之后又一個權傾汗廷、威鎮一方的公主,她比蒙哥年幼,而年長于忽必烈,攝汪古部,監諸路事……

    山西世侯便長期依附在這些蒙古公主、宗親門下。

    子弟少年時充當質子,任職侍衛,備受信任之后在朝為官,或還山西襲位。

    山西世侯不像史天澤、張柔、嚴實、李璮勢力大到“隱若敵國”,而是小而分散。

    太原郝家、堅州劉家、忻州周家、澤州段家、憲州郭家、汾州李家、沁州杜家、潞州任家、榮家吳家、解州儀家。

    他們的官職早期都是阿剌海以懿旨委任,之后多是由獨木干任命。

    堅州劉澤、澤州段紹先、沁州杜澤……都是少年時就質于獨木干公主門下充宿衛。

    如今,阿剌海已死,她的兒子愛不花與忽必烈的女兒訂親,正在隨軍征討阿里不哥;獨木干的丈夫聶古臺也在隨軍征討阿里不哥。

    總而言之,多而雜的山西世侯,是忽必烈最親近的家人們養了四十余年的心腹。

    山西,是忽必烈的心腹之地,掌控極深。

    ……

    廉希憲不相信李瑕能在山西布局。

    劉黑馬有鎮守山西、陜西的名義不假,也曾借調過山西兵馬。但其駐地在鳳翔,長年在京兆、商州一帶領兵,甚少干涉山西事務。

    這里,是平陽府解州。

    平陽府是獨木干公主封地,解州儀家更是蒙古忠犬。

    而李瑕據潼關不過大半月,竟也敢孤身前來,要如何逃脫?

    蒙古船只已順著河水馳來,有箭雨襲下。

    “拿住宋寇!”

    李瑕沒逃,早已不慌不忙領著三十余銳士向岸上行去。

    追來的大船靠向岸邊,堵死小船的去路,拋錨。

    有兵士下船,涉水向這邊跑來。

    一桿“儀”字大旗迎風招展,來了數百人之眾,從四面八方向這區區三十余宋人包圍過來。

    “拿住宋寇!”

    喊聲愈來愈急。

    廉希憲已被人摁住,一把單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并未在意,只看向李瑕,目光泛起疑惑。

    以他對李瑕的理解,不該毫無準備便輕臨險境。本以為是有后手,可事情已到了這一步。

    李瑕沒有逃出去的可能了。

    竟是這般輕輕巧巧就殺了李瑕,未免荒唐……

    騎兵已到一箭之地。

    拉弦的聲音大響。

    “嗖嗖嗖嗖……”

    廉希憲猛然轉頭,眼睛一瞪。

    他分明看到,儀家兵士放出的箭矢竟是射落在那些從船上追來的士卒面前。

    黃河岸邊一片驚呼,有不少人大喊起來。

    “你們做什么?捉拿宋寇啊!”

    “我等奉大蒙古國武略將軍、解州節度使儀帥之令,捉拿細作!爾等還不退下?!”

    “……”

    廉希憲目光掃過那些儀家兵士的身影,略略思量。

    遷關中人力物力至山西時,分明已與儀叔安深談過 安深談過一次,約定好要防備李瑕。

    可為何如此?

    是儀叔安想獨占功勞不成?

    未免太……

    傾刻間,已有數十騎自前方儀家軍陣中沖出,向這邊奔來。

    塵煙撲面,一名將領驅馬而出,大喝一聲。

    “細作何在?!”

    廉希憲感到背上一股大力傳來,已被推到對方馬下。

    他抬頭看去,見是儀叔安麾下將領儀忠,終于是心神大駭。

    一瞬間,他想到儀家竟也投了李瑕?

    頃刻又反應過來,這不可能的。

    “李瑕便在那,拿下……”

    “拿下他!”

    儀忠大喝一聲,手一指,卻是指向廉希憲。

    “你等受宋人欺騙……”

    儀忠見廉希憲要撲上前,吃了一驚,連忙抬起手中大棒,以棒柄重重敲在廉希憲頭上。

    廉希憲還待掙扎,已有兵士上前團團摁住他。

    “嘭!”

    打得頭破血流。

    “拿得便是你廉希憲!帶走!”

    儀家兵士忙將人五花大綁丟上馬背。

    儀忠長出一口氣,轉向黃河岸邊那些關中來的兵力,眼神愈發鄭重。

    “傳令下去,廉希憲通敵叛國,誰敢再隨他作亂,一并誅殺!”

    大喝聲中,那些長安來的蒙古漢軍士卒已全然驚愣住。

    ……

    自始至終,李瑕只是沉默安靜地站在那,看著這一團混亂。

    數十余騎已堵上來,圍住了他們。

    儀忠才轉回頭來,正要說話,后面又響起一聲大吼。

    “慢著!誰敢動我張家勇士!”

    須臾,一名未著甲的大漢驅馬而出,先是冷冷瞥了李瑕一眼,不情不愿地抬起手指了指。

    “他們正是奉我命令,從關中擄來叛徒。”

    “是,張將軍麾下果然個個不凡。”

    張延雄臉色極難看,喝道:“那還圍著做什么?!回頭我自會將情況告知你。”

    他自顧自地踢了踢馬腹,拉過韁繩便走。

    儀忠忙驅馬跟上。

    “張將軍息怒……”

    “人既然拿到了,讓儀叔安來見我!這次的事若不給張家一個交代,不死不休!”

    張延雄哼了一聲,卻是又揮了揮手。

    那些圍堵著李瑕等人的騎士向西涌去。

    卻又有二十余騎圍過來。

    李瑕始終站在那,直聽到有個聲音在包圍圈外響起。

    “讓開,都別動他……”

    李瑕眼神一變,舉步,穿過前方騎士的陣列。

    刀鋒離他很近,他卻安步而行,絲毫不怕有人揮刀一刀將他劈死。

    一個個騎士撥馬讓開……

    李瑕停下腳步。

    只見眼前的馬上坐著一個男裝打扮的女郎,因被馬匹堵住,只好低頭整理了一下頭上的冠巾,動作像是有些緊張。

    再一抬眼,她見到李瑕,微微一愣,抿嘴笑了笑。

    是張文靜。

    李瑕不由也笑了笑。

    周圍的嘈雜聲靜下去。

    對視著的兩人什么都沒說,又像是什么都說了。

    最后是張文靜得了提醒,想起還得說些什么。

    “嗯……”

    她努力收斂了神情,卻還是掩不住明眸中的笑意,清了清嗓,提高音量,道:“不錯,今次之事,你辦得很不錯,捉到了賣國的叛徒,洗清了張家的嫌疑。”

    末了,微微仰頭,又補了一句。

    “我會賞你。”

    她以吩咐的口吻說了一句,不由有些得意。

    李瑕笑笑,抱拳道:“多謝小郎君。”

    “上馬,帶上勇士們隨我走,到了鎮上,再仔細匯報。”

    ……

    李瑕跨上馬,領人跟在張家的隊伍后面,向西面風陵渡的鎮子行去。

    此時,右邊是峰巒如聚,左邊是波濤如怒,身前身后皆是蒙古兵馬。

    然而他卻恍若未見,目光落處,只見前方張文靜不時回頭看來。

    李瑕張了張嘴,卻并未發聲。

    張文靜自然看得懂。

    他說的是“別看我了”。

    張文靜“哼”了一聲,甩過頭去,冠巾的纮帶也輕輕搖晃起來。

    李瑕看著那輕輕晃動的纮帶,只感到一陣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