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586章 鏡花水月
    十一月四日,冬至。

    今年是己未年,大宋興昌七年也快要過去了。

    接連數年的戰火停歇,臨安城一派繁華安寧,各家各戶已開始采辦年貨,城隍廟也是香火鼎盛。

    城隍廟建在吳山山頂,翻建于紹興九年,以賀高宗皇帝“龍飛鳳舞到錢塘”,飛閣瓊樓,廟宇堂皇。

    幾名秀異社的女子上過香,聚在一起,踮著腳往北面山腰望去。

    “能看到李節帥府嗎?”

    “只能看到樓臺,看不到里面。”

    “聽說他過幾日要回蜀地了。”

    “這般快?回朝述職才兩月吧?過完年再走呀。”

    “又不與你過年,近日陸續放了十多個美婢出府呢。”

    “我昨日遇到一個,就在那邊橋上,有人問她怎就沒留在李節帥身邊……說是呀,都沒輪到她服侍,見都沒見到李節帥一面,如今還了身契,領了筆錢要回諸暨老家。”

    “富貴枝頭攀不住,真沒用,換作是我可賴著不走。”

    “李節帥便被唐大家迷住了,你還能與人家花魁比美不成?”

    “看,那邊有兩個書生,好姿儀。”

    “狀元郎?莫招惹他,回頭板著臉與你說教,罵你不識禮數。”

    “你怎誰都認識?”

    “嘻,聚景園有我爹一份啊,詩會可見得多了。”

    “另一人又是誰?”

    “鄧剡鄧光薦,大才子。”

    ~~

    鄧剡踱了幾步,與聞云孫并肩望向北面的山腰。

    “老師回信了,他如今正在成都,談及蜀中風物,說是這任蜀帥一改構壘守蜀之策,棄守諸城,回遷軍民。今蒙虜又至大理進犯,恐一旦長驅直入,蜀地生靈涂炭……更多的,我也不知。”

    “光薦兄如何看此事?”

    “想來官家命李節帥歸蜀與此有關?”鄧剡擺了擺手,不欲多作評點,嘆道:“今歲恩科未能中第,我一書生袖手空談,于國事無益。”

    聞云孫道:“光薦兄不必氣餒,以你之才華,下一榜必能高中。”

    “三年又三年,說句心里話,我深恨丁大全把持科場,李節帥揭舉此事,我對他頗有改觀。”

    聞云孫點點頭,目露沉思之色。

    “宋瑞在查何事?”

    “朝堂諸事,與我等寒窗苦讀時所想,大有不同。”

    “老師亦是如此說。”鄧剡瞇了瞇眼,看著一隊到了李瑕府前,遂問道:“那是有人去見李節帥了……他府邸防備森嚴啊。”

    “因朝中黨爭過甚,猜猜,又是哪方勢力……”

    聞云孫話到一半,忽聽到遠處一群女子正聚眾喧嘩,隱隱有“李節帥”三字傳來,他遂轉頭看了一眼。

    鄧郯道:“秀異社。”

    “光薦兄幫我過去打聽幾句可好?”

    ~~

    “大帥,楊郎君找你蹴鞠了!”劉金鎖趕到書房,大聲喊了一句。

    李瑕正與唐安安在核對賬目,起身,帶著一本賬簿便往外走。

    “到堂上見他吧。”

    “咦,不去蹴鞠嗎?”

    李瑕隨口答道:“你猜猜,哪方勢力叫他來的。”

    ……

    “非瑜哪日走?”

    “五六日后吧。”

    “這一別也不知何日能再相見。”楊鎮嘆息一聲,又道:“明日陪我出城一趟吧?”

    “哦?”

    楊鎮道:“官家的意思,命我明日率右領軍衛護衛瑞國公主到城外功德寺上香。”

    李瑕問道:“官家的意思是讓你去,還是讓我陪你一起去?”

    “一起去吧?”

    李瑕端著一杯熱水吹著氣,問道:“哪座功德寺?”

    “城外西南方向白鶴峰虎跑泉附近。”

    “九溪十八澗?”

    “是。”

    李瑕又問道:“那座‘賽靈隱寺’?”

    賽靈隱寺,李瑕是聽說過的,這也是閻貴妃在民間最厲害的惡跡,為了建這恢宏寺廟,差點砍掉了靈隱寺的晉代老松。

    “非瑜一道去吧,臨行前,你我多聚聚。”

    “不去。”

    “非瑜,去唄,去唄。”

    楊鎮也沒旁的說辭,無非是賴在那椅子上死活不走。

    這勛貴子弟也就這點本事,性情倒是不錯。

    李瑕懶得搭理他,自拿起算盤在那對帳。

    朝廷說好支川蜀兩千萬貫,給的全是文書調令,要他自己從各地討要,回頭又是一堆糴米、鹽、酒之類的亂賬。

      “去唄,我實話與你說,有人威脅我,若請不了你去,便要選我當駙馬。”

    “那不是很好嗎?想必你家里很樂意讓你當這駙馬。”

    “呸,一群自私自利之徒,萬不可教他們有這想法,我過陣子便到溫舍人家提親,再納上二十房美妾。”

    “恭喜。”

    “非瑜若不去,我今夜便不走了……”

    “大帥,關閣長來了。”

    李瑕瞥了楊鎮一眼,道:“定藩可以走了?”

    楊鎮嘿嘿一笑,起身說走就走。

    不一會兒,關德已快步進了廳來,先是給李瑕的一妻三妾封了敕牒,揮退旁人,蘭花指便在李瑕面前亂舞。

    “李節帥,你可不能忘恩負義吶!做人得講恩義,貴妃這兩年是怎樣對你的?就叫你去見一趟,你這,你這……”

    “關閣長,停一停,我這般說吧,有瑞國公主的情份在,官家不至于再賜死貴妃。”

    “噫,瞧李節帥這話說的,高高掛起是吧?”

    關德上前,伸手一撥,撥亂了李瑕案上的算盤。

    “咱們可告訴你,咱們可不是好惹的,李節帥若再不給情面,休怪咱們恩斷義絕!”

    李瑕也不惱,道:“我是外臣,真是不便與貴妃相見。”

    “你說的。”關德轉身便要往外走,“咱們這一步邁出去,李節帥可別后悔!”

    “關閣長慢走。”

    “哎喲,李節帥,貴妃真有頂頂要緊之事與你說。”

    “有什么話是關閣長不能帶的?”

    “這話,真得要貴妃當面與你說。”關德急得跳腳,又跑到李瑕身邊,將那面白無須的臉湊近了,字字誠懇道:“有天大的好處要給李節帥。”

    “不敢受,還請關閣長告訴貴妃,閻馬丁當至此大勢已去,當韜光養晦。”

    “李節帥若不答應,咱今日便不走了。”

    “好。”李瑕道:“關閣長若不急著回宮,我也想留關閣長用飯。”

    ~~

    受厘殿,趙衿正踩在地毯上逗著她的貓玩,宮娥捧著飾物穿梭而過,內殿之中,閻容正站在一塊大銅鏡前試著衣服。

    她披了一身紅霞帔配著長裙,既顯端重又艷麗,眸光一轉,又有些苦惱。

    “太厚了些。”

    “貴妃,這十一月的天,不厚呢。”

    閻容自笑了一下,熠熠生輝。

    小宮娥有些移不開眼,退下時心中還自語不停。

    “貴妃這心情真是一日雨一日晴呢。”

    遠處,關德匆匆跑來,進殿稟報了一會,之后內殿便傳來物件砸在地上碎裂的聲音。

    外殿的趙衿嚇了一跳,連忙跑過去詢問。

    之后便是哭嚷聲響起。

    “不許不去,說好帶我出城玩,你說好的。”

    “我病了,去不了了。”

    “你才不像是病了,我就要出城玩……”

    小宮娥轉回內殿,只見閻妃坐在那望著夕陽,半張臉上滿是落寞,全無了方才的明媚……

    ~~

    李瑕轉頭看了看窗外的夕陽,忽想到了趙昀。

    前幾日覲見,他與趙昀說了很久,是歷次面圣中最久的一次,足足談了四個多時辰。

    當時李瑕仔細解釋了為何放棄構壘守蜀之策,以及對西南局勢之后的看法。

    談到最后,趙昀很長時間都是撫著額頭的。

    也許是頭暈?

    且有幾次,分明是耳鳴了,飲酒有些嗆咳。

    算起來,大宋歷代皇帝平均活不到五十歲,趙昀怕是沒幾年了。

    旁人感受不到,身邊的有心人必然有所察覺。

    那閻容的心思根本不難猜。

    她還年輕,皇帝一走,她根本無法憑借瑞國公主的情份維系后半生的尊榮,甚至性命都難保。

    除非當上皇后。

    沒人知道還有幾年光景讓她謀劃,但她在外廷已僅剩李瑕這一個助力,李瑕卻只有幾日便要回蜀地了。

    李瑕感受得到她那份急切。

    她想見上一面,說服他助她登上后位……

    但李瑕很清楚,他做不到。

    就閻容那妖冶的姿態,禍亂朝政的名聲,哪怕刺殺了謝道清,滿朝文武也不可能同意皇帝立閻容為后,皇帝也不可能做出這種決定。

    她也什么都給不了。

    讓李瑕當史彌遠?

    不可能的,哪怕沒有賈似道,還有程元鳳,還有江萬里、葉夢鼎……滿朝上下數百人壓在那,他根本沒實力,也沒心力去與他們爭權。

    閻容只有她那鏡花水月的妄念,不見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