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568章 世事如蹴鞠
    “好比今日這場蹴鞠,你起初不愿,但聽從我安排,不僅盡興,還結識了貴人,我賈似道一諾千金,答應你的彩頭已給了。

    任浙西安撫使、為我試行公田法,亦是此理。你此時有猶豫,但只須聽我安排,自可放手施為,一展平生之志,豈不酣暢?”

    賈似道話到此處,再次強調了一遍自己的寬厚與信義。

    “南門立木、千金買骨。我挨二十鞭子,為的是讓你能信我。你再說個彩頭,我言出必踐。”

    李瑕道:“賈相公已是第三遍提起挨打之事了,心眼有些小了。”

    “我在說正事。”賈似道沉著臉道。

    “好。”李瑕點了點手上的公文,問道:“取民間田契徹底查勘,敢問,這‘民間’指的是誰?”

    “自是阡陌連天的巨富之家!”

    賈似道語氣錚然。

    “豪人之室,膏田滿野,連棟數百,奴婢千群,徒附萬計;草民百姓,被穿帷敗,寄死不斂,冤枉窮困,不敢自理。”

    他復念了一遍公文上的字句。

    “謝方叔所言不假,‘豪強兼并之患,至今而極!’但他只會勸陛下,我不同,我做事,我宰執天下,除大宋之根弊。”

    李瑕道:“若真是‘收豪強逾限之田地’,似無不可。但賈相公知道這些人的勢力有多大。?”

    “我知道。”

    “賈相公真知道?此時賈相公只怕還看不到他們。”李瑕道:“朝會時,他們在大殿上昏昏欲睡,看似毫無威脅;他們還在鞠躬行禮,在賈相公你門下效命……”

    “我知道。”

    “你不知道。”李瑕道:“你的一切權力,都是他們給你的,你是他們選出來的。”

    “呵。”賈似道冷笑搖頭。

    李瑕道:“不信?豪人之室是誰?正是你賈相公遍布朝野之黨羽!呂文德這個賈相公的擎天巨柱便不提了,翁應龍、東元鞠、俞明、張濡、黃公紹、王庭、于德生……”

    “夠了。”賈似道低叱一聲,一字一句道:“我,才是宰執。我至今日之位,皆憑通天手段。”

    極強大的自信。

    這大轎,似乎都要承載不了如此自信的賈似道。

    李瑕難得嘆了一聲。

    “賈相公,我還是那句金玉良言送你……莫將交易當施舍,會被自負迷了眼。對我如此,對旁人亦然,你怕是還沒看清楚,你背叛的是何等勢力。”

    “我看得清楚。”賈似道緩緩道。

    他不再有方才的氣勢,眼中出現了些許頹廢的神態。

    “大不了,身敗名裂,如此而已。”

    許久的沉默。

    從吳山到大內宮城路途太短,擔不起這么長時間的沉默。

    賈似道于是又道:“賭而已,我很會賭。”

    李瑕道:“賭注不僅是賈相公一人之身家性命。收豪強逾限之田,一旦施行,極可能成了……豪強剝掠民田。到時,朝野到地方,會有多少人打著你公田法之名,強占斗升之民那僅剩的微薄田地?”

    賈似道點點頭,道:“故而我要用你。”

    李瑕不語。

    他知道自己能入賈似道的眼,理所當然。

    賈似道又道:“故而,我挨了你二……故而我需用你,你不畏死,你得罪了儲君、得罪了整個朝野。唯你,意志堅定,手段狠辣無情。”

    轎子外,擁堵的道路已被疏通。

    李瑕掀簾看了一眼,御街盡頭,宮城在望了。

    “此時還不急,你有時間考慮。”賈似道緩緩道,“立太子之前,我會保你一命,也只能保你到那時。”

    “官家答應這個嗎?”李瑕舉了舉手中的文書。

    賈似道搖了搖頭。

    “官家,不喜多事。”

    ……

    兩人已不再多說。

    李瑕收起手中的公文,心中自思量起來。

    世間之事,確實就像今日這場蹴鞠。

    賈似道踢起球來,花團錦簇,煞是好看,被稱為臨安一絕。

    但,還是輸了。

    有比賽,就有輸贏,就有獎勵。

    而他李瑕,就是這般一次次在比賽中贏得獎勵。

    先  先手破北面離間之計,贏得了趙昀的寬仁;轉手除丁大全,贏得了閻妃的保全;抬手與賈似道交易,贏得了相安無事……

    再到今日這場蹴鞠,又贏得了賈似道的看中。

    對他有殺意者,已僅剩‘太子’一系了。

    這些,暫時還不足以讓他回歸蜀帥之位。

    還需要再贏幾場。

    沒關系,他最喜歡比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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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兒就是喜歡蹴鞠比賽啊。”

    大內宮城、受厘殿中,趙衿面對著父親的質問,有些心虛地應道,“不就是到我的公主府玩一場,有什么大不了。”

    “朕也喜歡蹴鞠,但宮內不能蹴鞠嗎?!”

    “那不一樣,所以說是比賽啊。”趙衿理所當然道,“爹爹選的那些宮女蹴鞠不厲害,舅舅又總是讓著我。”

    她抬頭看了一眼,又補充了一句。

    “還有……爹爹也不厲害。”

    “朕年少時,技藝不遜于賈似道。”趙昀負著雙手,淡淡道了一句。

    趙衿小聲嘟囔道:“我又不知道。”

    站在一旁的閻容不敢再像以往那樣放肆,拉過趙衿,柔聲問道:“被打的還疼嗎?那李瑕太放肆了,該叫官家殺了他……”

    “啊?”

    趙衿詫異道:“你怎知他打了我?”

    她轉頭向趙昀看去,只見趙昀已沉下臉來,忙道:“爹爹可不要懲治李瑕,是我叫他打的。蹴鞠嘛,有賞有罰才好玩,女兒也挨過爹爹的鞭子……”

    “朕那是打你嗎?輕輕打的……”

    “李瑕也是輕輕打的啊。”

    “都打哭了。”

    “那是因為他們不肯再賽了,我場子還沒找回來呢!”趙衿瞪大眼看著趙昀,像是有些想要震懾住這個皇帝。

    “總之爹爹要是動他一下,我真的生氣了!一天到晚公主公主的,玩什么都讓著我,我都煩死了!真是煩死了!”

    “好了好了……”

    “我說真的!”趙衿氣急敗壞道:“他又不知道我才是公主,以為我是賈佩呢。我叫表姐扮成公主,我好下場蹴鞠。他以為我是賈家女兒才輕輕打了兩下,鞠場的規矩得守……”

    趙昀也不應,坐在那飲了碗湯藥,聽著女兒的叨叨。

    好一會,他忽問道:“衿兒覺得,你表兄楊鎮為人如何?”

    “嗯?哪個是表兄啊?”趙衿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

    顯然,她沒什么印象。

    趙昀沉默了一會。

    往日看來,楊鎮儀表、品性皆不差,主要是年紀適合。

    但相比而言,有些平庸了。

    “你認為……李瑕為人又如何?”

    “我若是說了,爹爹不能懲治他啊。”

    “嗯。”

    “有點討厭他。”

    趙昀微訝,問道:“是嗎?”

    “他覺得他好了不起一樣,哼,有什么了不起的。”

    趙昀點點頭,深以為然。

    他撫須沉吟。

    挑來挑去,能入眼的貴子都不愿當駙馬,想當駙馬卻沒那份貴氣……此事,再說吧。

    “你老實說,讓你表姐冒充公主,是你的主意還是她的主意?”

    “當然是我的主意。”趙衿得意道:“讓表姐扮成公主坐臺上觀賽,我就可以蹴鞠了。聰明吧?”

    “很聰明。”趙昀問道:“你認為這位表姐如何?”

    “很好啊,又端莊又溫柔又漂亮又聰明,總之樣樣都很好。”

    “有這般好?”

    “嗯。”趙衿重重點頭。

    趙昀見女兒這神情,心中對養子的婚事便有了決定。

    母親、弟弟、女兒,還有朝臣們都這般說……太難得有這般所有人主意一致的事,省得他再費神。

    很快,有小黃門來報,臣子們都入宴了。

    “入宴吧。”

    趙昀對閻容淡淡吩咐了一句,自往殿外而去,自上了御輦,當先起駕。

    閻容看了案上那藥碗一眼,微微一笑,不急不徐步上她的鳳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