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509章 老實人
    夜深。

    營房那邊的慶功宴已漸漸停息下來。

    李瑕逛過了這一片寧靜的漢中城,重新轉回府衙。

    大宋的興元府衙設在漢臺。

    這是劉邦當年封漢中王時留下的行宮,歷代幾經改造,已無漢代樓臺,成了衙署所在。

    大宋有官員感慨過“留此一掊土,尤為漢家基”。

    此時李瑕目光看去,只見庭院荒蕪, 彌漫著一股馬糞味。

    林子見李瑕站在院子里不動,不由上前問道:“阿郎,是否讓人灑掃一遍?”

    “不用了。”

    李瑕搖了搖頭,暫沒感受到太多的歸屬感,遂又轉身離開。

    “到南鄭縣衙落榻。”

    林子撓了撓頭,心里奇怪的很。

    因李瑕已派人到筠連去接家眷與幕府過來, 這事辦得隱秘,但就是由林子安排的。

    分明有在漢中不走的意思。。

    再算時間,釣魚城之戰加上收復漢中的功勞,堂堂益州牧還不能升個興元知府不成?

    到什么南鄭縣衙去啊

    到了縣衙后舍,李瑕又尋了燭火紙墨,在桌前坐下,把燭光挑亮,執起毛筆。

    他的人如今已分布在大理、威寧、昭通、筠連、慶符、敘州、成都、劍門關、利州在整個西南邊陲連成一線。

    但身邊已沒有一個能商量的文人,所有難題都只能自己想。

    想了許久, 李瑕才落筆。

    “再拜蜀閫帥呂公臺啟。”

    “依公神機妙算, 今漢中已復,此誠家國大幸。瑕已空置漢王臺以待公來,莼鱸之思,望穿秋水。另, 蒙人同意和議,將遣使論互市一事。公宜派遣商旅, 屯備貨物, 鹽酒絹瓷, 多多益善。”

    “又聞呂家軍傷亡慘重,瑕不甚惶恐,自知不敢奢求諒解。先前所談分潤, 不敢受矣。愿調任鄂州為國盡忠。唯求鳳園為居,得片瓦遮頭;求漢中一成之利,解貧寒困厄。瑕無志氣,衣食唯仰賴呂公。”

    一封信寫罷,李瑕看了看,放在一旁。

    他提筆又寫起下一封信。

    “頓首再拜恩相賜鑒”

    待到次日天光微明,林子捧著水盆推開門,只見李瑕已然起了。

    “昨夜燭火到四更才熄,今日也起得太早了吧?”

    “下次讓你去歇,不必守在外面瞧我的燭火。”

    林子笑道:“阿郎做了這好大事,哪能不怕被蒙人刺殺了,我總得守著。”

    李瑕頗覺有道理,道:“你去選些信得過的兄弟來編支親衛。”

    “我來領?”

    “不行,你與劉金鎖須到臨安去一趟。”

    李瑕招了招手,便讓林子上前,仔細交代起來。

    “這封信你抄錄一份,投書到諫臺。”

    “阿郎,可這,他們會彈劾你。”

    “無妨,依我說的做。”

    “”

    一個時辰之后,二十余匹快馬便奔出漢中城,各自散開,往幾個不同的方向。

    其中兩人四騎,渡過漢水,便直奔荔枝道。

    荔枝道顧名思義,唐玄宗為了給楊貴妃運荔枝所修。

    荔枝道是從重慶涪陵到漢中,之后還要再走子午道,至長安一共兩千里路途。

    荔枝這種東西采下之后,一日色變、二日香變、三日味變。因此,唐時快馬走完荔枝道、子午道,總共就三日。

    故而蘇軾說“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

    李瑕的信使飛馬疾馳,只走完荔枝道亦花了七日光景。

    依然還算極快,可見李瑕邀呂文德至漢中的誠意。

    “哪個意思?小畜生不知道老子不識字?!”

    “大哥,李瑕的意思是說,漢中、以及功勞都歸我們,他只要榷場一成之利,還有鄂州鳳園。”

    呂文德其實聽得懂。

    但皺頭還是緊緊擰了起來,兀自又罵了一句。

    “小畜生。”

    “大哥,有何不妥?”

    呂文德偏過頭,猶有些不敢相信,喃喃道:“他真收復了漢中?”

    呂文福彈著手中的信,感慨不已。

    谷慷

   &n nbsp; “便是孟珙再世,不到二十歲時也無這般能耐,嘖嘖這叫人如何說呢。”

    呂文德板著臉,道:“孟珙都不如老子。老子兩鎮節度,他才一鎮。”

    “是,是,孟珙、李瑕皆不如大哥。”

    呂文德大怒。

    “呂老三!休以為老子不知你心里怎想的!”

    呂文福無奈,苦勸道:“大哥啊,何必妒忌一個豎子?他才多大年歲?有生之年如何能比得上大哥?”

    “老子便是嫉妒!”呂文德陰沉著臉,咬牙道:“收復漢中”

    哪怕再復盤了一遍,他也知道換作自己肯定做不到。

    呂文福沒有這份心氣,只重實際利益,坐在那漫不經心摳著臉上的結痂,等呂文德氣消了,才開口問了一句。

    “大哥,如何說?去漢中嗎?”

    “不去。”

    呂文福大訝,驚問道:“為何不去?”

    呂文德那高大的身軀向后一仰,直把那定做的太師椅壓得咯吱作響,思忖著。

    他說不清緣由,但本能地感到若去漢中會有危險。

    二十余年險象環生的戰場,呂文德對危險有最敏銳的嗅覺。

    “老子不信這小畜生。”

    他一字一句道:“老子被他哄騙了許多次,再也不會上他的當。”

    “李瑕又能如何?還能殺了我們不成?”呂文福道:“他沒這膽子。”

    “老子不管他如何做,他做他的,老子做老子的,不能被他牽著鼻子走!”

    “大哥啊,漢中還能不要了不成?”

    “急甚?!”呂文德道:“老子是四川制置使,漢中本就歸老子管,上個奏折,舉薦個兄弟就你呂老三,你去知興元府便是。”

    呂文福大喜,又問道:“那李瑕呢?”

    “這收復漢中的功勞,老子不要了。”

    “為何?!這到手的大功”

    “蠢材!”呂文德啐道:“你蒙了眼,收復漢中、駐守漢中,兩回事,懂嗎?!”

    呂文福顯然不懂。

    呂文德沒那耐心與他解釋,拍著扶手,道:“老子偏不接李瑕的招,偏就如實上報朝廷。李瑕私自出兵,偽造軍令,唆使王堅、張玨”

    “大哥?!這是兩敗俱傷啊!”

    “不,你不懂。”

    呂文德向東南方向一拱手,道:“重要的是陛下的看法,陛下喜歡老實人。”

    他說罷,“嘿”地一聲笑出來,顯得極是憨厚。

    能任帥一方,呂文先首先很明白該如何當官。

    呂文福若有所悟。

    他一思忖,也漸漸明白過來。

    李瑕名義上知益州事,實際已主政成都府。再加上斬蒙古主、退蒙軍、收復漢中的大功,往上一升,便有可能與呂文德分庭抗禮。

    兩人之間,必須調走一個。

    那么,能留下的,只能是陛下信得過的。

    而不是看功勞。

    “大哥,李瑕不是說想要調到京湖嗎?我們再傳信給恩相。只言李瑕跋扈,鎮不住他,先把人調走,然后再找機會”

    呂文福話到這里,手刀一劃。

    漢中。

    李瑕與張玨走在田壟間。

    立春已過,開耕稍有些晚了。

    但畢竟還是二月上旬,依舊是開墾的好時節。

    “原來君玉兄對屯田之事如此了解?”

    “說來慚愧,隨王將軍守釣魚城數年,多數時候便是在田間種地。”

    張玨說著,卻是道:“但,若蒙韃再次入侵,漢中必為首當其沖之地。依我所見,眼下不該召流民歸鄉屯田,宜尋一高山,筑山壘”

    “蒙韃不會那么快入侵。”李瑕道,“在那之前,必須是由我們北伐,否則必亡。”

    “北伐。”張玨喃喃了一句。

    他許久才回過神來,開口又問道:“非瑜想過沒有?朝廷未必會命你我留戍漢中”

    “想過。”李瑕坦然道:“我欲謀四川制置使之位,君玉支持我嗎?”

    張玨愣了愣,苦笑起來。

    這是他認識李瑕以來,第一次聽李瑕說想要謀官。

    “我能如何支持?”

    “請君玉兄彈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