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503章 家鄉
    利州。

    “五叔,為何要走?我們分明能守住”

    “趙定遠的兵馬在百牢關被宋軍堵住了。”汪翰臣低頭看著地圖,提筆在金牛道到漢中出口處的百牢關圈了一下,眼中泛起思量之色。

    宋軍能出現在百牢關,為何呢?是拿下漢中了,還是考慮深遠,搶先了四哥一步?

    此時汪翰臣耳邊又響起汪惟正的喋喋不休。

    “哪怕讓漢中援軍回去,利州城依舊是兵多城堅,完全可擋李瑕,待解了漢中之圍,我們”

    汪翰臣不應,思量良久,起身便要往外走。

    汪惟正伸手拉住他,道:“侄兒不明白為何要走。”

    他壯起膽氣,瞪著汪翰臣,又補充了一句。

    “侄兒才是總帥。”

    汪翰臣心急如焚,耐著性子道:“再不回防漢中,一旦被宋軍堵死,我們會死。”

    “侄兒不怕死,只要能殺了李瑕為父報仇”

    “夠了!”

    汪翰臣終于大怒,吼道:“有工夫異想天開,不如多看兩眼地圖!”

    汪惟正一愣。

    從小到大,他還從未被人這般吼過。

    而案上那張地圖已被揉成一團,砸在他臉上。

    “殺李瑕?他站著讓你殺?人家往劍門關一退,你這三萬雜兵攻得下嗎?!你看看這利州的位置,金牛道上一座小城,前后一堵,就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絕地。到時誰當你是個總帥?!爭著、搶著,拿你的人頭去投降李瑕!”

    汪翰臣也是已忍了三四日,把該說的不該說的盡數抖出來,也自覺失態。

    他拍了拍汪惟正的肩,腳步匆匆,又去安排兵馬。

    汪惟正蹲下,撿起地圖,愣愣出神。

    十九歲的總帥,走到哪里都是所有人敬著,用獻媚的目光看著他曾感覺,天上謫仙也不過是自己這般。

    結果,戰事才有不諧,一切都被拆穿了。

    蹲了許久,汪惟正才收拾好心情,往城中校場找到汪翰臣。

    汪翰臣畢竟成熟,并未將方才的爭吵放在心上,道:“總帥,依我之意,我們領城中八千戰兵北上,余下旳廢余下兵力,繼續守衛利州。”

    汪惟正似乎有些變了,點點頭,問道:“糧草是否燒了?”

    汪翰臣一愣,之后搖了搖頭,道:“不必。我們之所以走,怕最壞的局面而已。一般而言,利州能守住。”

    汪惟正道:“能戰之士早已被父親、大伯帶走,隨大汗伐蜀。僅存的八千精兵皆在此,那兩萬驅口,真能守住?”

    “守城不須戰兵,能往城下拋木石就行。”汪翰臣道:“利州環山靠山,城高墻堅,兩萬人完全能守住不到八千人的攻城。

    “五叔所言甚是,正常作戰,宋軍確實沒有攻破利州的可能。”

    汪惟正卻變得比汪翰臣還果絕,道:“那不如留下一隊心腹,李瑕若攻不破利州則好,萬一利州將破,便縱火燒糧,如何?”

    “總帥說的是。”汪翰臣感受到了汪惟正的變化,道:“方才”

    “五叔不必多言,侄兒明白。”汪惟正道:“鞏昌,才是汪家的根。”

    汪惟正已完全忘了自己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與吾父經營十年之利州城共存亡、與城中軍民共存亡。”

    但就在利州城外的嘉陵江畔,還有人記得汪德臣的恩惠。

    許橋頭臉上挨了一拳,跌坐在地上,又爬起來,抬手指向了面前的許魁。

    “好打得好!”許橋頭大哭著喊道。

    他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瞪著許魁,向后退了一步。

    “許鬼斗,你他娘本事了,當官了打我我活該被你打我活該把最后一袋糧給你逃難”

    “我記得!”許魁怒吼道:“但你個龜孫不許在老子面前說汪家好!”

    “老子活該欠你的,就你有本事,你娘活得久,讓你能討上媳婦、有娃老子呢?光棍一條,死嘍就死嘍。”許橋頭喊道:“老子活該欠你的。”

    “這是糧的事嗎?!你當了韃子兵!”

    “老子是個種地的”

    許魁沖上前,吼道:“蒙古人就是嚼著你種的口糧殺下來,你知不知道他們殺了我多少袍澤弟兄?!”

    “就你個龜孫有弟兄老子能管得了嗎?樹皮沒得啃,要不是汪大帥招你老子回鄉種地”

    “我去你娘的!”許魁抬腳便踹。

    許橋頭抱著頭大喊道:“踹死你老子啊踹死啊村里哪個人不說汪大帥好許鬼斗你個龜孫再也別回村里”

    “你還說!”

    “這些年誰給你掃你家的墳?!”

    許魁突然停下腳,紅了眼眶。

    許橋頭在地上滾著,大罵起來。

    “你們打下來又咋樣?能把村里人全遷到哪個山垰垰去當個死在外面的野鬼明年蒙古人再打回來,你們又逃把全村人害死!害死!”

    “你還要我打你!”

    突然,有人快跑過來,拉著許魁,提醒道:“將軍過來了。”

    李瑕走到許橋頭身邊,伸出手。

    “起來。”

    許橋頭敢在許魁跟前撒潑,那是知道許魁不會動真格的。

    他又不知哪個東西叫“氣節”,怕死得很,更不敢在李瑕面前囂張,看都不敢看李瑕。
    “小小小小人”

    許橋頭舌頭如打了結一般,話都說不出來。

    李瑕道:“方才你們吵的,我都聽到了。這樣,我向你保證,這次收復利州之后,不會再有蒙軍入蜀搶擄,一個都不會有。”

    鬼使神差地,許橋頭問道:“真的?”

    “真的,川蜀的門戶在漢中,我們打到漢中。”

    許橋頭不懂這些,壯著膽又問道:“田真還給我們種?”

    李瑕道:“你們給蒙人種田,一人種十余畝地,年產八十石糧?當然,田有肥瘠,我問了幾個俘虜,這是大概之數。”

    “小人種二十畝能種出百石糧食。”

    李瑕道:“翻壟、除草、種地,一般男子種八畝地已是吃不消,你腿腳不便,能種二十畝?”

    “能咧。”

    “可覺活得像牲口?”

    許橋頭忘了李瑕是個將軍,脫口而出道:“人哪有牲口活得好?那些馬啊、牛啊,精養著咧。”

    “蒙人征你多少糧?”

    “全全都拿走咧,每月發口糧”

    李瑕道:“我收復利州之后,三年免征,每年農閑時三個月徭役。三年之后,田稅三十稅一,每年兩月徭役,人頭稅不收。你算算,多久能攢下錢娶媳婦?是否活得像個人?算過之后,再說是汪德臣好,還是我好?”

    許橋頭不傻,不用算。

    但他不信,只好傻愣愣看著李瑕的靴子。

    看著看著,他又感覺到這個將軍是來真的,嘴里說的話沒有一句空話,是實打實算過的。

    李瑕的手還伸著,道:“起來。”

    “小人手臟,小人自個起來”

    李瑕于是拍了拍許魁的肩,道:“凡事不要氣急,遇到老鄉就與他們好好說。不必爭論是否漢奸,只說你在蜀南的生計。”

    “大將軍,末將明白了。”

    “傷好了?”

    “好了!”許魁大聲應道。

    李瑕道:“可愿為攻城先鋒?”

    “末將領命!必破利州!”

    正月十五,元宵。

    汪翰臣、汪惟正已領著精兵去支援漢中,又挑選了幾個心腹將領率兩萬余兵力繼續鎮守利州。

    短短半日之后,宋軍便開始攻城。

    這次,當先攻城的是昭化城以及附近山壘中被宋軍俘虜的蒙古漢軍。

    “看,宋人也開始驅趕俘虜來送死了。”

    守城的蒙軍將領譏嘲大笑,隨后下令道:“放砲石!給我砸毀他們的浮橋!”

    砲石拋出,那些俘虜們開始鬼哭狼嚎

    但漸漸的,局面開始不對起來。

    宋軍并非驅使俘虜搭云梯、附蟻攻城,只是拼命地搭著浮橋過來,其后是喊叫聲傳來。

    “五娃在城上嗎?我是你大哥啊!”

    “開城降了吧!漢中收復了!蒙古人逃了”

    “朝廷分田免征了”

    各種各樣的喊話聲傳來,城頭上拋下的擂木漸漸少下來,偶爾還有城上的蒙古漢軍產生了斗毆。

    “別拋石頭!我順子叔在下面”

    這一日攻城,宋軍依舊連城墻都沒摸到。

    就這樣的攻勢,打到宋軍死光,利州都不可能被攻下

    蒙軍將領們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感到強烈不安。

    他們心里很清楚,李瑕連偷襲漢中這樣的“攻城之道”都用了,又怎么可能再用強攻這種笨到要死的“攻城之法”。

    利州不可能被強攻下來,但,失守已是必然。

    總帥、元帥都逃了,誰都不傻

    他們也只能派人安撫士卒,談論著汪德臣的恩惠、許諾守住城后必有封賞。

    士卒們千恩萬謝,之后卻暗自嘀咕起來。

    “能信嗎?”

    “總帥說共存亡,人呢?”

    “逃嘍,見勢不妙,趕緊逃嘍”

    是夜,不知從何處傳來了整齊的叫喊聲。

    “投順朝廷,過元宵啊!”

    “投順朝廷,過元宵啊!”

    “”

    利州城由此一片大亂。

    “快!燒糧草,撤出利州!”

    “燒糧草!”

    “”

    “將軍們要燒糧了!”

    “不能燒我們的糧啊!”

    “開城門!守住我們的糧!”

    “反了!反了啊!快開城門!”

    “殺蒙韃!”

    “”

    許橋頭一瘸一拐地跟在許魁身后沖進了利州城。

    他不停地向每一個遇到的人喊叫著。

    “你們被韃虜欺負,活得不像人啊!”

    他不知自己為何會這樣激動。

    也許是憤怒于蒙古人真要燒毀他辛苦種出來的糧,雖然這些糧從來就不屬于他。

    “來啊!把韃子從我們家里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