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446章 失言
    龍泉山脈橫亙于成都東面,分割了岷江、沱江水系,也分割了川西、川東。

    這些年,宋軍在成都戰場節節敗退,只能依靠龍泉山脈旳地勢與蒙軍糾纏,李瑕也先后駐軍其中的云頂山、彭祖山。

    沒想到世事變幻,形勢完全反了過來。如今卻是劉黑馬率五百殘兵退入山地,借地形躲避宋軍的圍剿。

    情況很糟。

    劉黑馬坐在樹蔭下,掀開衣袍一看,身上被灼燒又被河水泡過的傷口已經開始發爛。

    親兵劉乙拿著匕首上前,道:“大帥,小人這就割了?”

    “割。”

    劉黑馬面不改色,抬起頭,看著枝椏間漏出的幾點天空。

    不一會兒,豆大的汗水從他額頭上沁下來,他咬著牙,竟是到最后也一言不發。

    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這般頑強,短短半日,軍中又死了十余個傷兵。

    劉黑馬才處理過傷勢,馬上便起身向那邊走過去。

    “大帥。”劉乙又上前,指了指地上的尸體,低聲道:“把他們烤了吧?”

    “啪”的一聲響,劉黑馬一巴掌便抽他臉上,罵道:“同生共死的兄弟,你能說出這等話來!”

    周圍垂頭喪氣的士卒紛紛轉頭看來。

    劉黑馬面沉如水,喝道:“戰敗了,是我的過錯。但你們個頂個都是好樣的,都是隨我從北邊來的驍勇之士,烈火焚身哼都不曾哼過一聲,愣是從岷江游過來。還有氣的,給我咬牙活下來!等突圍到了川中,養上兩月,往后還是榮華富貴!”

    他走了幾步,狠狠瞪著一個個士卒。

    “但要有哪個撐不住了,現在說,我給他一個痛快。我沒能帶你們回故土安葬, 但也絕不吃你們身上一塊肉。能撐下來的勇士有的是本事, 搶南人的糧食!”

    “大帥說的不錯, 到川中,帶回兵馬,搶南人!”

    那頹靡的士氣高漲了些, 劉黑馬讓人刨坑將死者埋了,又召過劉乙, 道:“你也是勇士, 換作死的是你, 我能讓人吃你的肉嗎?”

    劉乙頗慚愧。

    但他這人兇狠,竟是道:“小人要是死了, 請大帥割了我的肉吃,糙是糙了點,大帥能活就行!”

    “狗猢猻”

    話到這里, 那邊已有哨探匆匆跑回來。

    “大帥, 發現宋人了”

    劉黑馬面色不變, 下令起行。

    他打算往南, 沿山脈而走,宋軍若還敢追, 過了嘉定府之后,他便可洗劫沿途村莊。

    甚至,腦子里一個奇襲敘州的想法已漸漸成形。

    但接著, 卻聽那哨探稟道:“只有幾個宋人,分別在各個山谷里大喊, 說要單獨見見大帥,送還俘虜。”

    劉黑馬臉色終于有了變化, 浮起些詫異之色。

    “送還俘虜?”

    他喃喃了一聲,轉身向山坳走去。

    良久, 遠遠有山谷中的回聲傳來。

    “劉黑馬馬馬馬佰將愿只身見你”

    半日后,楊奔獨自走過山谷。

    他知道山頂上有蒙卒的哨馬在眺望著他,以確保宋軍沒有追過來。

    終于,前方出現幾個蒙卒,上前一把摁住楊奔,蒙上他的眼,帶著他又走了許久。

    待到眼前一亮, 他便看到劉黑馬坐在大石上。

    “又是個小兔崽子。”劉黑馬見楊奔年輕,笑了笑,開口便道:“你打仗不行,這么多日還追不到我。”

    若以楊奔以往的性子, 定要被這一句話激怒,但此時卻是點點頭,承認下來。

    “是,你劉黑馬老于陣仗,我不如你。但我還年輕,早晚比你會用兵。”

    劉黑馬大笑,道:“今日一刀斬了你,且看是否還有早晚。”

    楊奔道:“你敢殺我,我家阿郎便殺了你兩個兒子、一個妻弟。不如試試?”

    這威脅,劉黑馬并不當回事。

    他是刀山血海里走出來的,不需要提著刀上前嚇唬楊奔,只坐在那本身就有殺伐氣。

    他兩句話無非是為了試探楊奔的性格,試出來了,便懶得計較,大咧咧道:“說, 李瑕欲如何?”

    楊奔不答,反而問道:“你敗成這樣,打算如何稟報蒙哥?”

    劉黑馬一聽便了然,道:“他希望我謊報軍情,以免大汗再發兵攻成都?”

    楊奔咧了咧嘴,但眼中毫無笑意。

    劉黑馬沒有馬上回復,沉吟道:“如此看來,李瑕并不愿為重慶府分擔他有私心啊。小子,你是宋將,還是李瑕的人?”

    “我家阿郎并非不愿分擔,而是料定蒙哥必敗。”

    “是嗎?”劉黑馬感慨道:“你可知,沒有一個朝廷再能如大蒙古國一般善待武將,裂土分封、世襲官爵,予兵、予權”

    “不知你在說什么。”

    “那是因你不知李瑕之目的。”劉黑馬道:“也是因你領的兵太少。”

    楊奔皺了 奔皺了皺眉,懶得想,道:“只說答不答應阿郎的條件。”

    劉黑馬思忖片刻,權衡著這一戰之功過,揣測著李瑕之目的再一看楊奔那張死人臉,覺得與這小子談論無趣,直截了當地道:“還有什么條件,一并提出來吧。”

    “你需讓利州支援糧草過來。”

    “李瑕給我什么?”

    楊奔道:“我們不會再追擊,并放了劉元振。”

    “只放元振一人?”劉黑馬搖了搖頭

    “我明白了。”

    劉元振轉過頭,那張被烈日曬得紅彤彤的臉上大汗淋漓。

    他喘了兩口氣,看著劉金鎖,卻是笑道:“李瑕欲與家父談判,對嗎?你等露出破綻了,不修城防,反而大修屋舍,看來,是認定大汗不會再派大軍攻成都,為何呢?”

    劉金鎖正要揮鞭抽這不干活的勞役,聞言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素來好奇心就重,不由問道:“為何呢?”

    劉元振道:“眼下你等亦需休整,李瑕希望讓家父謊報軍情,隱瞞成都大敗,然否?”

    他一邊說,一邊放下了手中重重的石塊,沉吟著,又道:“暫時不互相動兵,靜觀川東戰局,此為于雙方皆有利之條件。”

    “哈哈哈!”劉金鎖大笑道:“還互相用兵?用你娘咧,你那黑馬老爹還有兵用嗎?”

    劉元振有些無奈,對著這么個莽漢,道理講起來也累。

    “家父雖無兵,卻可讓大汗暫不再出兵甚至,還能給李瑕糧草。”

    “給糧草?”劉金鎖眼前一亮。

    “不錯。”劉元振道:“從利州調的糧草只到了一批,后續還會再調。”

    “能給我們?”

    “只要談妥了。”

    劉金鎖問道:“就像我們和遼、金打了敗仗,得給錢一樣。”

    “這差不多。”劉元振道:“與歲貢的道理相類,今次是我方敗了,給爾方納貢。”

    劉金鎖恍然大悟,拍頭道:“怪不得以往莪還說朝廷怎總是和談,遼金又怎能答應,原來打了勝仗,再和談,有這般好處。”

    “正是如此,戰事資財靡費”

    劉元振話到一半,見劉金鎖瞪著大眼,顯然是聽不太懂,于是換作更淺顯的白話。

    “言而總之,和談比打仗要劃算。你我雙方有話好好談,比繼續打仗劃算。明白嗎?”

    “你爺爺聽得懂。”劉金鎖道:“但那黑馬小兒真就能謊報軍情?嘿,你們這戰輸得可不小。底褲都被扒了,光腚上了大街,還能瞞得住?”

    劉元振毫不介意那些“爺爺”“小兒”的字眼,笑了笑,拉著劉金鎖走了幾步。

    腳下的鐵鏈作響,終于是走到了樹蔭下,他舒了口氣,緩緩坐下來。

    “劉大哥且聽我說,謊報軍情自古皆有。遠的不說,只說你宋朝,徽宗年間,宰相王黼便曾花錢六千二百萬貫,從金人手中買了六座空城,向宋徽宗報捷。”

    劉金鎖張了張嘴,訝道:“還有這樣的事?你這猢猻,莫是拿言語誆你爺爺?!”

    “欸,天下間何等光怪陸離之事未有。”劉元振笑道:“我等北人豪爽,無這許多歪心思,編也編不出這等事。”

    劉金鎖大受震憾,猶不敢相信,只覺如何看都是假的。

    劉元振又道:“還有,宋金滅遼之際,童貫以百萬貫贖回燕京等空城,稱‘大宋已收復燕云’,因此獲封廣陽郡王。”

    “真的?”

    “千真萬確。”

    “乖乖。”劉金鎖搖頭不已。

    劉元振又笑,道:“如今成都一戰,不過萬余兵力,小打小鬧。家父瞞一瞞大汗,定能做到。李瑕若有此意,我可誠心襄助。”

    “嘿,那你說說,然后呢?”

    劉元振揉著腿,沉吟道:“等川東戰事消息,若大汗勝了,李瑕只有投降這一條路”

    “可去你的吧!”劉金鎖一巴掌便摔過來,罵道:“你這猢猻。”

    “劉大哥莫怒,且聽我說完”

    劉元振三十余歲,但保養得宜,在劉金鎖這二十幾許的糙漢面前一口一個“大哥”卻也不顯得突兀。

    他避了一避,整理著頭發,道:“只說各種可能,此為其中之一。倘若到時大汗大勝,李瑕愿歸順,只須歸還俘虜,家父可保他一世前程,雙方安穩。”

    “狗猢猻,你還說!”

    “再說大汗若敗了。”劉元振不急不徐道:“大汗若敗了,那一切便如李瑕所愿,成都一戰便算不了什么,家父之敗績亦有了借口。總之眼下休戰,對雙方皆好。”

    “哈哈哈哈,你那狗屁大汗,肯定是要大敗的!”

    “哦?劉大哥何以確定?”

    “因為他的腚要被捅了!哈哈,忽”劉金鎖話到一半,戛然而止,重重踹了劉元振一腳,罵道:“狗猢猻,你是俘虜還是爺爺是俘虜?!審爺爺?!”

    劉元振眼睛一瞇,須臾又朗笑起來,道:“說了這么多,一句話,家父與李瑕有談判的契機,劉大哥莫總出手打我,我值許多錢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