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401章 宋揮玉斧
    燒好的熱水終于可以喝了,易士英捧了茶杯飲了一口,只覺從喉嚨到肺腑一片滾燙。

    恰如李瑕對大宋社稷的熱忱。

    蜀南這一帶,本就是長寧軍的防線。蒙軍從大理國攻來之前,長寧軍并無大大的防御壓力。

    沒想到反而是蒙軍自西南斡腹之后,這邊建了凌霄城,那邊慶符軍漸漸成軍。

    易士英對此本有憂慮,擔心李瑕年輕氣盛且將兵將視為己物,不肯與長寧軍協作。

    費了那般多錢糧,各自作戰甚至還可能互相牽制。。

    沒想到,李瑕竟是毫不忌諱他多管慶符軍閑事,還主動提出合練。

    “慶符軍成軍不久,需要學的地方還有很多,便請易守臣多費心了。如今蜀南暫時安定,便可先派一部分兵馬到慶符縣操練,年節前再運些物資上山”

    “如此一來,豈不是長寧軍吃你的、喝你的?”

    李瑕抬了抬手中的杯子,道:“今日我亦喝了守臣家的水,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這話其實一點都不好笑,但兩人還是碰了碰杯,很是開懷。

    就著白開水,竟也喝出了好酒的氛圍。

    關于如何合練又商量了許久,時間過得很快,漸漸已到傍晚。

    “非瑜有經濟之才啊,短短一年間,使慶符縣日漸繁榮,財力、物力已遠勝長寧縣。”

    易士英這“經濟”二字指的其實是“經邦濟世”,是頗高的贊賞。

    李瑕愧不敢當,道:“脫不開朝廷和民間的支持,蜀南初經戰火,不少大戶人家捐出罷了,與易守臣直言,我為官時短,處事有許多不穩妥之處,還請恕罪。”

    這道歉是該的,長寧軍的軍需大多來自淯井監,李瑕的私鹽生意越滾越大,一定程度上其實是侵占了長寧軍的供應。

    但易士英擺了擺手, 道:“非是要談這些, 皆是為大宋守國。但我聽聞, 非瑜在開辟與大理的商道?”

    “是。”

    “前些日子,慶符縣出動勞力,以火藥炸山, 拓修了五尺道?”

    李瑕又點點頭應了。

    這事是他北上前安排的,李墉與韓承緒一起做的。

    五尺道并不是整條道路都那么狹窄險峻, 而是其中部分險峻之處限制了它的通行。

    從秦修五尺道到漢晉修南夷道, 最后到唐修石門道, 這條路已四百余年未有大修過。

    四百余年間,已有了火藥的運用, 不再需要秦人那種“積薪燒巖”的艱苦辦法。

    李瑕暫時還沒實力重修整條路,只能將慶符往威寧城的難行之處炸開,以期加快兩地之間的往來。

    沒想到易士英卻是搖頭道:“此事欠妥了。”

    “不知何處欠妥?”

    易士英抬手指了指, 道:“筑凌霄城, 為的便是據險要之地以拒蒙軍。豈有化險峻為通途之理?”

    李瑕道:“有一事我始終未想明白。蒙軍攻入大理, 據稱死于瘴氣者十萬人, 便當是夸口之言,但忽必烈攻下大理后很快北返, 近年來,大理蒙軍與滇地諸部鏖戰,入蜀南、攻自杞、攻交趾、攻羅氏鬼國, 傷亡慘重,所余不到萬人。為何朝廷寧花大力氣筑凌霄城, 而不試著反攻大理?”

    “豈是易事?大理君臣皆降,兵將皆已效忠蒙古。”

    “然大理人心未降, 今歲舍利佛揭竿起事,聚眾二十萬人。若有我大宋官軍配合, 未必不能將蒙軍從西南驅逐。”

    易士英沉默了一會,緩緩道:“我大宋立國初年,王全斌平定四川,曾獻地圖于朝廷,諫言乘勢取大理國。當時,太祖皇帝手執玉斧,劃地圖之大渡河, 言‘此外非吾有也’,近三百年來,我大宋從未向大理動兵。”

    “因祖訓而不出兵,豈非荒唐?如今大理已在蒙古治下”

    “其中自有因由, 太祖皇帝實鑒于唐與南詔之事。南詔附唐、叛唐反復,甚至一度攻破成都,唐大興發兵伐南詔,雙雙滅國,遂有‘唐之禍基于南詔’之說。為何?因滇南地勢險峻”

    “ nbsp;“滇南地勢險峻?蒙軍為何不怕地勢險峻”

    “此等大事,自有官家與廟堂諸公定奪,非你我一介地方官”

    兩人互相打斷了對方幾句話之后,李瑕忽然道:“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蒙蒙跨革囊說來說去,就是這大宋朝廷骨子里的軟弱與不思上進。”

    易士英愣住。

    他是真的愣住了,完全沒想到李瑕會突然間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所謂“漢習樓船”,漢武帝發兵征伐西南,被洱海相阻,而土著熟悉水戰。漢武帝遂在長安仿造滇池、開鑿出一個“昆明池”練水師,最后派郭昌領軍入滇,設立益州郡,統治云南。

    所謂“唐標鐵柱”,唐朝與吐蕃爭奪四川邊境及洱海時,唐中宗遣唐九征為討擊使,擊毀吐蕃城堡、切斷了吐蕃與洱海的通道。唐軍大勝,勒石建碑,以記唐朝對洱海地域的有效統治。

    所謂“元跨革囊”,忽必烈南征大理,過大渡河后,為金沙江所阻,命令將士殺死牛羊,將牛羊皮吹成革囊,強渡大江。

    漢唐之強、蒙古之強,首先便是這一往無前的決心、無可阻擋的霸道。

    唯有宋,揮玉斧以劃大渡河,此外非吾有也,遂西南不通中州三百年。

    這些典故,易士英都知道,但卻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將它們類比,相反漢唐的雄風,這大宋朝廷顯得那樣可悲可憐。

    那句“骨子里的軟弱與不思上進”,刺耳,驚心。

    良久,易士英才反應過來,猛地擲下手中的水杯。

    “咣啷!”

    響聲中,那滾燙的熱水灑了一地。

    恰如李瑕對大宋社稷的熱忱。

    “李非瑜!你住口!”

    李瑕卻不住口,又緩緩問道:“鑒唐與南詔之禍,遂不取西南。那鑒于靖康之恥,是否連河洛也該不要?”

    “你太放肆了!還不給我住口?!咳咳咳咳”

    “易守臣費心力、熬肝膽,修筑了這凌霄城,其山高也、險也,便是數十萬蒙軍只怕也未必攻下。可有何用呢?真抵得了蒙軍斡腹?真保全得了川蜀?”

    易士英氣得大咳不止,眼睛都已通紅,看向李瑕,搖了搖頭,道:“你年輕咳萬不敢妄議朝廷社稷牢騷太多,誤你前程”

    李瑕恍若未聞,繼續道:“以此地之險峻、以軍民之奮勇,或許臨安城被攻下,凌霄城依舊屹立,但只會守,守不住社稷江山。”

    “李非瑕你夠了!”

    易士英站起身,強止住咳嗽,手指幾乎頂到李瑕鼻子上。

    “莫再讓我聽到一句妄議之言,給我停止拓修五尺道,否則一旦蒙軍入蜀,你擔待不起!”

    他許是還將李瑕當成敢言直諫的忠臣、想說些逆耳良言,雖然盛怒卻也不至于對李瑕不利。

    “留在凌霄城好好反省!想明白錯在何處了我再放你下山!”

    一句話說罷,易士英大步踹門而出

    李瑕獨自坐在屋子里,神色平靜。

    他并非是激憤之下才說這些,而是故意激怒易士英,為的是在其心中埋下種子。

    再發怒也沒關系,待到他今日所有的推論成為現實,易士英便會陡然發現這年輕人眼光如此長遠、料事如此之準。

    待到他打通大理,易士英便會發現五尺道之事錯的是誰。

    一件事,兩件事也許會有一日,易士英能回想起這段對話

    李瑕其實也不愿算計易士英。

    彼此初識正是在五尺道上,彼時的易士英雖也儒雅,卻威風凜凜。短短一年間,為了修筑這凌霄城,他已熬得枯瘦。

    李瑕敬重他。

    但也憐憫他,將滿腔忠貞、一身孤勇全放在這清苦的凌霄城上,受困于全無開拓之心與遠見的朝廷。

    在一個冠軍看來,贏得敬重很好,但贏得勝利更好。

    “一起贏吧。”李瑕拾起地上的碎陶,如此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