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終宋 > 第390章 恥辱
    “仕宋我輩并非沒想過,二十余年前金亡之時便考慮了。”

    楊果撫著膝蓋,眼神中泛起回憶之色。

    “那年,文舉兄與裕之兄商議南渡之事”

    李瑕問道:“文舉兄?”

    “白華白文舉,也就是白樸之父。”楊果嘆息一聲,自語了一句“好吧”,方才繼續說起來。

    到了南邊,他連喚故友字號,也無人識得了。

    “白華與元遺山商議南渡之事,遺山賦詩曰‘夢里鄉關春復秋,眼明今得見并州。古來全晉非無策,亂后清汾空自流。南渡衣冠幾人在?西山薇蕨此生休。。十年弄筆文昌府,爭信中朝有楚囚’你可明白詩中之意?”

    李瑕沉吟道:“遺山先生的意思是,如今還能看到家鄉,南渡后卻無還鄉之日。晉室并非不能保全中原,但不顧百姓逃了,他愿學伯夷、叔齊,守節而終?”

    楊果點了點頭,嘆道:“稽之往史,我漢民若不能立足中原者,稱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北返者。當年南梁滅亡,庚信作哀江南賦,為我輩之鑒。”

    李瑕不知庚信,眼中有些不解。

    “你啊,得多讀書。”楊果嘆道,“庚家以世功為族,仕過周朝、漢朝,隨晉室南渡,立足百余年,到頭來,南梁滅亡,依舊是淪為階下之囚,‘提挈老幼,關河累年。死生契闊,不可問天’何等悲愴?

    “意為即使南渡了,早晚還是要被蒙人破國滅家?反正都是亡國奴,何必背井離鄉?”

    “當時白華不信,說‘許是庚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薊北’,將兒子托付給遺山,獨自南渡投宋他不僅勸金國大將范用吉投宋,還曾去信邀過張柔一起投宋。”

    “張柔?”

    “宋、蒙聯手滅金時,張柔叛金投蒙,曾與宋軍大將孟珙合攻金國蔡州, 孟珙曾在戰場上救過張柔一命之后蒙、宋決裂, 白華認為張柔記孟珙救命之恩, 或有叛蒙投宋的可能。”

    “只這份恩情,怕不足以讓張柔南歸?”

    “是啊,張柔得信, 大笑‘吾擁兵起家之人,宋廷敢納否?’此事遂傳為笑柄。”

    李瑕明白, 這“笑柄”怕是宋廷成了北人笑柄, 宋廷最怕的就是這種擁兵自雄之人。

    楊果搖了搖頭, 嘆道:“后來文舉兄如何,你可知曉?”

    李瑕道:“聽白樸先生說過, 朝廷拒不納范用吉,孟將軍自知被猜忌,抱憾而終。”

    “孟珙之死, 可惜可嘆啊。”楊果道:“總而言之, 我們這些金國文人二十年前不仕宋, 如今更不可能了。”

    李瑕今日聽了兩個讀書人談話, 倒也理解楊果的心情。

    他在小廳中走了幾步,往門外望了一眼, 回頭問道:“楊公不愿仕宋,隨我擁兵造反又如何?”

    楊果看向李瑕,眼神里有驚訝之色閃過, 但一會兒之后又消散。

    “去歲你我便談過要復漢家河山,可知老夫當時是如何想的?”

    “楊公欲擁史天澤或李璮舉事?”

    楊果反問道:“你之勢力, 比這些世侯如何?”

    “暫時還不如。”

    楊果嘆息道:“不怕你暫時勢力弱小,怕的是你為宋臣, 并無起事之時機。”

    李瑕道:“我卻認為成事看人,史天澤無擔當, 李璮無遠略。我雖不才,自認比他二人強。”

    “宋廷可容不得地方勢力。”

    “我有信心影響朝局。這么說吧,接下來幾年內的相位之爭,我已掌握了其中關鍵。且我居西南邊陲之地,朝堂無力觸及。”

    “是嗎?如今有多大地盤了?”楊果漫不經心問道。

    李瑕拿出地圖,大概的指了指。

    “楊公請看,我欲在此建城, 為昭通府此為威寧城筠連州慶符縣”

    楊果雖聽說過西南地形,卻從未親眼見過,眼看這地圖上的城池,不由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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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百里山川, 皆在你手?一府兩州一縣?!”

    “雖還有些不服化的山民,收服起來應該不難。”

    “這山東李璮之地盤也只比你稍大些啊。”

    “那不一樣,西南這一帶,山高路險。”

    楊果撫須不已,眼中依舊有駭然之色,喃喃道:“老夫并非未見過山,山西亦多山。西南再荒蕪,亦是不小的地盤”

    “看起來是不小,人口少了些。”

    “北地亦是人煙稀少矣。”

    李瑕不語。

    山西確實有山,但盆地也多,與川滇黔交界之地那完全是不可比的。

    楊果再怎么聽說過西南的險峻,沒親眼看到顯然是想象不出這六百里山川是什么樣子。

    反正,該說的都說了,也不是刻意要騙楊果。

    “一府二州一縣六百里險要山川北連巴蜀,南通大理,據長江上游非瑜遠勝老夫預想啊。”

    “楊公真見了,莫失望才好。”

    楊果忽然神色一斂,肅容問道:“老夫問你,莫非是要將老夫誆去,助你做個西南王?”

    “不是西南王,是一統河山。”

    很荒謬,很狂妄,但李瑕竟就這般平平淡淡地說了出來。

    楊果又問:“真有收復河山之意?”

    李瑕神色鄭重了些,道:“今歲北上,晚輩所思所想已與去歲有所不同。‘收復’二字不僅一人之功業,卻是中原萬萬人及子孫后世之命運。”

    他有些不知如何說,腦子里卻想到了北人與南人日漸加劇的矛盾,北人無家無國的無盡悲涼,南人終日惶恐的惴惴不安。

    就像今日見到的那兩個書生生在金國的元好問,仕金、悼金,被宋人指為賣國賊,恥辱嗎?是元好問的恥辱、亦或是趙宋朝廷的恥辱?

    岳飛詞云“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待到孟珙滅金,這大宋滿朝開始狂呼“靖康之恥已洗雪!”

    但看李瑕看來,只覺更加恥辱。

    曾經的治下之民頭上換了一群人奴役他們,便是雪恥了嗎?

    金國滅了,北人寧歸蒙古也不愿歸宋,可稱為雪恥嗎?

    北人真就愿活在蒙古治下嗎?

    那么多人活的比豬狗都不如,卻還不肯、也不能回歸故國,情何以堪?

    重活一世,李瑕真的看不到北人的尊嚴,也沒看到南人還有一絲尊嚴

    北人的尊嚴在何處?在史天澤的“未食一粒宋粟”,還是在張柔的“吾擁兵起家之人”?不過是蒙人手中一柄隨時可棄的刀,殺向同胞、然后夸夸其談地自我安慰?

    南人的尊嚴在何處?在岳飛的“天日昭昭,天日昭昭”,還是在孟珙的“三十年收拾中原,今志不可申矣”?然后活下來的人們指著北面所有人大呼國賊?

    縱使李瑕一個后世人置身其中,冷眼旁觀,亦覺痛心疾首。

    “楊公,去歲你我談收復河山,如今再次見面,該談的是你我收復河山。”

    楊果抬頭看著李瑕,能看到他眼底的堅決。

    雖沒聊太多,但楊果能感受到眼前這年輕人比史天澤、李璮等等世侯要堅定太多太多。

    “好好!”

    “宋廷不收北歸人,我收。”

    “老夫只盼此生還有還鄉之日。”

    “只要楊公能活到八十歲,你我必復山西。”

    “太久嘍、太久嘍”

    “等得到,楊公長命百歲。”

    “依舊是感覺被你誆了,空手套白狼啊話說回來,你真有一府二州一縣之地?”

    “六百里山川,楊公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