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朕真不是中山靖王啊 > 第265章 劉勝:孤要親親相隱!
  道理,不是講給親人聽的······

  劉勝此言一出,殿內的其余三人,都不約而同的微一色變!

  ——親親相隱!

  劉勝這句‘和外人講道理,和親人講情義’,分明就是另外一個版本的‘親親相隱’!

  這‘親親相隱’四字,是出自于《論語·子路》篇的一則寓言;

  故事的大致內容,是葉公對孔子說:我家鄉有正直的人,父親偷羊,兒子告發了他。(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

  孔子則反駁道:我家鄉正直的人不同——父為子隱瞞,子為父隱瞞,正直就在其中了。(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事實上,就算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都并不知道這件發生在數百年前的故事,當今漢室的普世價值,對類似的事,也抱著類似的態度。

  ——親人觸犯了律法,非但不應該告發,反而應該去竭力包庇。

  至于大義滅親之類的高風亮節,則根本不為這個時代的人們所認同。

  從這個角度來看,劉勝即便是太子之身,說出這么一句‘孤幫親不幫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但問題的關鍵就在于:親親相隱,是儒家的核心價值觀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環;

  而如今的漢室,根本不可能容忍一個喜好,甚至僅僅只是情感上偏向儒家的太子儲君······

  “這些話,太子是從哪里聽來的?”

  “是誰教太子說:和親人不應該講道理,而應該講情義的?”

  漫長的沉默之后,天子啟語調低沉的一問,終是將殿內四人的心緒拉回眼前。

  也是直到這一刻,小心抬起頭的劉勝才終于發現:自己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殿內的其余三人,都已是各自流露出異樣的神容。

  ——御榻之上,天子啟面沉若水,正襟危坐!

  雖然面上仍是凝重、嚴峻之色,但天子啟的注意力,卻明顯已不再關注于臨江王劉榮的事。

  在御榻一側,仍擔任中郎將,卻也正在忙著交接政務,準備轉任太子太傅的衛綰,聽聞劉勝這酷似‘親親相隱’的論述,面色也隱隱帶上了些許忐忑。

  而在殿側,幾乎從未曾因個人情感,而對某人顯露出喜、惡的中尉郅都,也在劉勝這番話語道出口之后,下意識皺起了眉頭。

  ——在這一刻,現階段的漢家,對現階段的儒家的態度,可謂是展現的淋漓盡致!

  至少天子啟、郅都、衛綰君臣三人對儒家的態度,在這一刻毫無保留的展現在了劉勝的面前。

  “老爺子的反應,應該沒什么奇怪的;”

  “郅都基本可以說是法家出身,對儒家,肯定也是深惡痛絕。”

  “倒是衛綰······”

  “明明是······”

  看著君臣三人各異的神情變化,劉勝只稍有些疑惑地一皺眉;

  在衛綰憂心忡忡的面容上稍打量片刻,終也只能將心中的疑惑暫時丟在一旁。

  稍低頭措辭一番,才滿是坦然的昂首挺胸,朝御榻上的天子啟拱手一拜。

  “回父皇。”

  “這些話,都是老丞相——故安貞武侯尚在世時,為兒臣解答疑惑所言。”

  “當時,兒臣發現《漢律》中,有關于‘非公室告’的規定,便以此相問于老丞相。”

  “兒臣問老丞相:自商君革秦律法以來,天下人不都認同‘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規定嗎?”

  “為什么我漢家的律法,還會沿用《秦律》關于‘非公室告’的規定呢?”

  ···

  “老丞相則解答道:根據商君在秦推動的變法,王子犯法,雖與庶民同罪,但實際上,在面對不同爵位的罪犯時,律法的嚴、寬,依舊還是會有不同之處。”

  “如果是公士(一級)、上造(二級)這樣爵位的人觸犯了律法,那無論是秦時,還是在如今的漢家,都會是依法嚴懲。”

  “可若是公乘(八級)、五大夫(九級)這樣的爵位,那同樣的一條罪名,在我漢家卻會多出一個‘以錢、爵抵罪’的選擇。”

  “到更高的駟車庶長(十七級)、大庶長(十八級),乃至最高的關內侯(十九級)、徹侯(二十級),就更是如此了。”

  “——按照律法,明明應該判處死罪的罪責,在這些身負顯爵的人身上,卻往往只是削奪食邑、貶爵,甚至僅僅只是罰金。”

  “所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在我漢家,早就是一句空話了。”

  施施然道出詞語,劉勝也是愈發淡定了起來,侃侃而談之間,面上竟還帶上了一抹淡淡笑意。

  但不知是劉勝先前那句‘親親相隱’,讓情感傾向于法家的郅都感到不適,還是最后這句‘早就是一句空話’,讓郅都感覺漢室的法律尊嚴遭受了冒犯;

  在劉勝話落之后,郅都便面色隱喻的深吸好幾口氣,終還是沒能按捺下胸中惱怒,便猛地從座位上起身!

  “商君革秦律法,為的是強國!”

  “在商君變法之后,嬴秦也確實迅速強大,短短百十年便一掃六合,一統天下!”

  “雖然秦滅六國、顛覆周室,是違背道義的篡逆之舉,但商君變法對嬴秦的裨益,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

  “便是我漢家的律法,也大都是按照秦律——按照商君變法之后的秦律,經蕭丞相一手編撰而成。”

  “殿下這番話,難道是說商君在秦時推動的變法,如今卻只剩下一副空殼了嗎?!”

  情緒莫名激動的發出幾聲質問,郅都明顯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但在短暫的慌恐之后,郅都便再次將堅定地目光,鎖定在了不遠處的劉勝身上。

  ——商君,是法家的根基!

  對于每一個鉆研法家學說的人而言,商君的是非對錯,都關乎到整個學派的榮辱,乃至存亡!

  作為這個時代,法家僅存的碩果之一,郅都絕不接受任何人,對法家的根基——商君提出非議。

  即便這個人,是當朝儲君,社稷之后······

  “唔~”

  “我怎么記得這幾日,中尉都在太子宮外,并不曾離去?”

  “怎入了宮、面了圣,說出來的話,卻似是帶上了些酒氣?”

  佯做疑惑,實則滿是戲謔的道出一語,便見劉勝怪笑著側過頭;

  毫不畏懼的對上郅都那吃人般的陰狠目光,氣質中,更是陡然生出一股懾人的強勢!

  很顯然,對于郅都‘商君如何如何’的主張,劉勝并不很認同。

  尤其是在此時,牽扯到大哥劉榮的對、錯,乃至于生、死時,便更是如此······

  “中尉,難道是酒醉未醒嗎?”

  “——我漢家,不是暴秦~”

  “中尉口中,憑商君變法而得以強盛,并最終得以掃滅六國的暴秦,早就隨著三世子嬰被腰斬于咸陽市,而消失在了這天地之間······”

  ···

  “便是商君,其實也并非是什么天下公認的先賢;”

  “難道中尉一家之言,便要強迫孤這個太子儲君,認可商君的賢明嗎?”

  “還是要因為中尉的意愿,而讓我漢家認可暴虐的嬴秦,認可秦的暴政,以及殘酷律法嗎?”

  滿是戲謔,甚至略帶譏諷的發出幾問,劉勝便再度側過身;

  即便發現了天子啟,仍滿目嚴峻的看著自己,劉勝也依舊是一副淡定的神容,對天子啟再一拜。

  “我漢家,興起于暴秦的尸骨之上;”

  “太祖高皇帝立漢國祚,也是為了讓天下人,不再被暴虐無道的嬴秦所荼毒。”

  “至于我漢家的律法,確實是蕭相國,在《秦律》的基礎上增減、刪改所得。”

  “但即便如此,我漢家的《漢律》,也被天下人公認為:不比秦之暴虐,又不失律法威嚴······”

  隨著劉勝自信的話語聲,在天子啟所端坐著的御榻旁,衛綰面上帶著的憂慮之色,也總算是稍有了些淡退的趨勢。

  至于郅都,則是被劉勝一句‘中尉醒醒,大秦亡了’,噎的面色應聲漲紅了起來;

  面色變幻的看了看劉勝,又惴惴不安的看了眼御榻上的天子啟,便氣呼呼低下頭去,自顧自生起了悶氣。

  唯獨御榻之上的天子啟,在劉勝這番話語之后,面上嚴峻之色仍不見絲毫減弱······

  “太子的話,朕有些聽不明白。”

  面色陰沉的盯著劉勝,凝望向劉勝目光深處,看了足足有十五安息;

  見劉勝自始至終,都沒有因為心虛而低下頭去,天子啟終還是漠然道出一語。

  隨后,天子啟面上神容,便隨著愈發低沉的語調,而更帶上了些許陰森。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說的是無論什么人觸犯了律法,都應該受到平等的懲治。”

  “而‘非公室告’,則是要求子女不檢舉父母、妻子不檢舉丈夫、奴仆不檢舉主人。”

  “——這二者并無關聯,也并沒有沖突的地方。”

  “太子何以顧左右而言他,說出這樣答非所問的話呢?”

  說著,便見天子啟深吸一口氣,隨即便有些不耐道:“太子先前所言,讓朕想起了曾經,聽旁人說起過的一句話。”

  “——親親相隱;”

  “子為父隱、父為子隱。”

  “太子,還是就臨江王的事,說說這親親相隱,究竟是對是錯吧。”

  如是說著,天子啟便似是有些氣悶般,深吸一口氣;

  待天子啟的目光再次落在劉勝身上時,劉勝清楚的從那雙深邃的雙眸中,看到了一些讓自己無比陌生的東西。

  似乎是冷漠;

  或許是失望。

  最主要的,還是那抹揮之不去的擔憂,和與擔憂同時出現的鄭重······

  “回稟父皇。”

  “當時,老丞相如此作答,也曾讓兒臣心中,生出和父皇一樣的疑惑。”

  “——非公室告,和‘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之間,似乎并沒有什么關聯?”

  “但在老丞相的解釋之后,兒臣才終于明白老丞相,究竟是想要說什么······”

  對于天子啟目光中的鄭重、憂慮,劉勝自然是看在眼里。

  至于天子啟究竟在擔憂些什么,劉勝心中,也是一片了然。

  但對此,劉勝,卻并沒有絲毫擔心。

  “老丞相告訴兒臣:王子犯法不能與庶民同罪,其實就是按照觸犯法律者的身份,而給予相應的、不同的,且合乎身份的差別待遇。”

  “——比如庶民殺人,當償命;”

  “官員殺人,當罷黜、罰金;”

  “而權貴殺人,只需要給死者的家人做出賠償,并取得其家人的原諒,就可以不被治罪。”

  “在老丞相看來,這種現象和‘非公室告’,其實是同一個道理。”

  “——根據犯法者的身份,以采取不同的處置、判決。”

  面色淡然,而又自信的說著,劉勝不忘微微一笑,旋即稍側過身;

  對郅都淺笑盈盈的一拱手,便開口問道:“幾年前,我的母親和父皇游于上林,途中遇野彘一頭;”

  “當時,中尉還是中郎將,隨行于父皇左右。”

  “那一天,中尉并沒有上前救我的母親,而是因為擔憂父皇的安危,便堅定地守護在了父皇身邊。”

  “——那件事發生時,我還年幼,并不懂得什么道理;”

  “為了這件事,我和中尉之間,也曾鬧出過些許不愉······”

  “中尉,應該還記得吧?”

  感受到劉勝語調中的隨和,和隱隱表現出的善意,郅都縱是因為先前的事而感到不快,也只得僵著臉點下頭。

  便見劉勝又自顧自搖頭一笑,繼續道:“那件事后,我曾問過中尉:如果當時,父皇并不在場的話,中尉會不會上前救我的母親?”

  “我記得,中尉給我的回答是:會救。”

  “但中尉救的,并非是我的母親,而是父皇的姬妾······”

  “我應該沒記錯吧?”

  “這些話,是中尉曾對我說的吧?”

  “既然如此,那莪是不是可以說:如果我的母親,和父皇之間并沒有關系,那中尉,便絕不會上前相救?”

  聽聞劉勝此問,才剛勉強按捺住心中惱怒的郅都,卻又陷入一陣糾結之中。

  劉勝這一問,其實并不很復雜;

  但就是這簡簡單單的一問,卻將郅都推入了絕對的兩難。

  ——當年,郅都并沒有救當時的賈夫人,也就是如今的賈皇后。

  對此,郅都給出的解釋是:天下有無數個女人,也就可以有無數個賈夫人,但天子啟只有一個。

  換而言之,這對于郅都而言,是‘救天子啟,還是救賈夫人’的選擇題。

  而此刻,當劉勝以此為依據,來提出‘中尉救人,也是看這個人值不值得救’的觀點時,郅都即便是想反駁,也根本不知該從何說起。

  因為無論話說的多么好聽,郅都當年的行為,都正如劉勝方才所言:郅都,是根據被救者的價值,或者說身份,而做出了抉擇;

  郅都,選擇救‘身系天下安危’,而非處境更危險、更可能遭受傷害的賈夫人······

  “中尉,或許并不愿意回答我這個問題。”

  “但無論回不回答,中尉心里都明白:事實,正是我所說的那樣。”

  在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后,郅都,終還是沒能做出回答;

  而在郅都擺明一副‘我不知道說啥’的態度之后,劉勝,也終于滿是自信的站起身,對上首的天子啟沉沉拱手一拜。

  “父皇且看;”

  “——中尉從野彘的獠牙之下救人,尚且要看誰對自己、誰對天下更重要,來決定自己救不救、該救誰;”

  “廷尉懲治犯人,也要看觸犯法律的,是無官無爵的庶民,還是家世顯赫的權貴,來決定是處死、囚禁,還是罰金、貶爵。”

  “就連民間的尋常百姓,在發現身邊的人觸犯法律時,也還是要根據此人和自己的關系,來決定是否要檢舉。”

  “——如果是父母雙親、丈夫、主人,那就都不能檢舉;”

  “即便檢舉,也都會被官府歸為‘非公室告’,并不予受理。”

  “如果堅持檢舉,甚至可能會禍及己身。”

  ···

  “天下萬千黎庶,上至王公貴族、宗親皇室,下到販夫走卒、鄉野農夫,都會根據某人的身份、自己和此人的關系,來采取不同的態度。”

  “那兒臣同作為‘天下人’,在兄長遭受牢獄之災時,蠻不講理的回護自己的兄長,又有什么不對的呢?”

  “——《漢律》說:子告父、妻告夫、奴告主,皆非公室告,地方、廷尉勿聽。”

  “那弟告兄,難道就是公室告了嗎?”

  “——根據《漢律》的規定,子女、妻子、奴仆在發現父親、丈夫、主人觸犯法律時,應該予以包庇;”

  “那兒臣發現兄長觸犯了法律,難道就不應該包庇了嗎?”

  如是說著,劉勝終還是再度跪下身,對天子啟規規矩矩一叩首。

  而劉勝接下來的一番話語,確實讓殿內的天子啟、衛綰、郅都君臣三人,都陷入了一陣漫長的思慮之中。

  “兒臣今日入宮,是為了向父皇告罪,并請求父皇責罰。”

  “——這是因為兒臣作為太子儲君,卻并沒有以身作則,反而親自違背《漢律》,將父皇囚禁在中尉府的罪犯劫走,損壞了律法威儀。”

  “但如果同樣的事再發生一次,兒臣,也還是會這么做。”

  “因為兒臣,并非生來就是太子儲君;”

  “但兒臣生來,就是和兄長——臨江王劉榮血脈相連的手足兄弟。”

  ···

  “兒臣,并不是一個懂得大義滅親、自恃鐵面無私的人。”

  “對于犯了錯的親人,兒臣只能以親人的身份,按照《漢律》關于‘非公室告’的規定,以親親相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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