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伊塔之柱 > 第三百六十四章 其所追尋的遠方 III
  廣袤的沙漠上出現了一道深痕。

  它如同巨大的傷疤一樣在大地上向四個方向延伸開去,毫無征兆地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

  半身人這時從甲板上一躍而起,一步踏上船舷,抓著纜索遠眺著那方向,一邊回頭對眾人說道:“那里就是了。”

  那里便是幻海——

  褐色的峽谷之中點綴著墨綠色,那是夜幕之下郁郁蓊蓊的森林,猶如鑲嵌在溝谷之中、深翠的寶石。而那之上還籠罩著一層變幻不定的色彩——猶如一層正在瓦解的遮罩,給人一種感覺,仿佛它既在那里,而又不在現世。

  妖精小姐看到這一幕,目光閃爍了一下,輕聲說道:“騎士先生,折射之影。”

  拂面吹來的風中,帶著淡淡的沙子的氣息。

  迎著甲板上的風,方鸻側過頭,低聲問:“那是什么?”

  “騎士先生應當聽說過海市蜃樓吧?”

  方鸻點了一下頭:“那是一種水汽折射現象,在沙漠地區很常見。”

  “這與那個差不多,我們眼前所見的這片峽谷并不在這個地方,只是一種以太投影,從另一個世界,折射至此。姬塔小姐的法術,原理其實也是如此,只是如此廣袤的范圍,恐怕并非人力可以達到。”

  “所以這是一片幻影?”

  塔塔輕輕點了一下頭,她坐在方鸻肩頭上,輕輕說話也相當于耳語:“但它相對于身處于其中的人來說,一切都是真實的,正如同博物學者的法術。而且這個可能還要更高一層次,騎士先生還記得在大公主處飲過的‘星之花’的酒么,那就是從這里面帶出去的事物。”

  “而能從幻境之中帶走的事物,其實也是以太的擬態,它幻化出了那種事物應有的性質,這種力量,其實已經十分接近了……”

  近乎于創生了。

  方鸻腦海之中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

  那是翡翠之星的力量——因此這片峽谷與森林,事實上都是那枚翡翠之星的碎片投射出來的。他看著那片變幻不定的色彩,回頭問道:“可以安全地穿過去么?”

  阿方德想了一下:“應當可以?”

  應當?

  面對方鸻的目光,半身人連忙擺了擺手:“我是說差不多。”

  差不多?

  “你知道,艾德團長,”阿方德哈哈一笑,“這樣的情況之下總會遇上一些麻煩,畢竟我們是闖入者嘛,這正是公主殿下讓我和你們一起來的原因。你放一百個心,我對此很有把握,我已經來過這里很多次了。”

  “很多次?”

  “厄……加上這次,有兩次了吧?”

  “總而言之,我們現在應該怎么辦?”

  “看我的,”半身人打了一個響指,向身后喊道:“姬塔小姐,洛羽,把高度降下去,我們到那邊那片森林之中降落。”

  小艇在一陣令人不安的搖晃之中,如同醉了酒一樣開始降低高度。

  它左右搖擺著穿過了那層夢幻迷離的色彩,只猶如穿過了一層并不存在的光墻,但似乎正如半身人所言,一切都沒有發生。

  方鸻稍稍松了一口氣,看向不遠處的小男孩。在他目光示意之下,帕沙也手腳靈敏地爬上桅桿,開始卷起銀色的風帆——

  然而不過才過了幾分鐘,船上就傳來一聲殺豬一樣的尖叫聲:“天殺的,它們來了!”

  “它們?”

  “鳥身女妖,等等,我好像搞錯降落地點了!”

  方鸻一步跑到船舷邊,往下一看。下方森林之中傳來一陣喧囂的騷動,然后一片小黑點尖叫著從峽谷之中升起,那些長著兩個翅膀的人首怪物,正匯聚成黑壓壓一片烏云,向這個方向飛撲而至。

  他連忙回過頭:“不是,你說過沒問題的,阿方德先生。”

  “什么?風太大了,我聽不清。”

  “來人,”方鸻氣得咬牙切齒:“把這個人和帕帕拉人一起丟下去!”

  而帕克正在一旁看戲,聽了這句話大吃一驚:“等等,為什么有我?”

  但羅昊已經一把把他拎了起來。

  ……

  四名術士從人群之中走了出來。

  他們幾乎皆是安卓瑪的信徒,揭示之眼的秘術士,身上穿著紫灰色的長袍,顯示出其在教派之內僅次于守殿人的地位。

  巴巴爾坦這時回過身,向這些人輕輕點了點頭,而四名秘術士也將右手放在胸口,向這位沙海之上的王者頷首示意。在沙之王的目光注視之下,他們各自走向自己的位置,圍成了一個橢圓形,將巨大的翡翠之星環繞在內——

  這是第一步。

  巴巴爾坦看向四名術士之后的艾本尼,后者也向他點了一下頭,以示已經準備好了。

  沙之王輕輕吸了一口氣。

  “……但阿菲法,我們為什么要去尋找第三世界,那不是探險家,冒險者,亡命徒與瘋子的工作么?”

  “探險家們,比如說你的哥哥,或許是為了心中的理想而行事。”

  “但說句不好聽的,阿菲法,那些冒險者,亡命徒其實是一類人,說他們是瘋子也差不太多,他們與那些在阿爾戈荒野之上淘金的賭徒又有什么區別,不事生產,只夢想著一夜暴富……”

  “他們做著醉生夢死的迷夢,但即便真正為幸運女神所垂青,可來得太過容易的財富,轉手便在賭桌之上輸個精光。那些賭徒我見過太多,驟然得勢,轉眼又一文不名,許多年之后見到,多半也仍舊在顛沛流離……”

  少女笑了:“是有這樣的人沒錯,但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

  她遠眺著那銀色的沙礫,白色的宮闕,蒼翠的棕櫚林與碧波蕩漾的湖光,只溫柔地遠眺著這一切。

  “巴巴爾坦,看到了嗎,這里是你的國家,而我想要讓它一直存在下去,即便是在我們身死之后,許多個世代,人們仍舊可以記得起你——作為一位賢明的君主。”

  “或者,作為……一個新時代的,開辟者……”

  “阿菲法?”

  少女回過頭來:“還記得我許久之前告訴你的話么,巴巴爾坦。我說過,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那時,只有點疑惑地看著對方——看著自己心愛的戀人。

  而少女輕聲開口道:

  “巴巴爾坦,我們的世界,可能已經支撐不了太久了。”

  那是一個許久許久之前的古老故事。

  一千年之前——努美林精靈給凡人留下的,或許并不僅僅只是一份饋贈而已,而是另一個寶貴的希望。

  “……第三次禍星降臨,將會為這個世界帶來徹底的毀滅,或許精靈們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離開了這個世界……”

  “因此精靈們要去尋找的,將是一個可以逃避戰火的地方,而那里,或許就是第三世界,但也或許是另一個我們完全所不知道的世界……甚至是傳說之中的,許應之地,也說不定呢……”

  “巴巴爾坦,你知道那個地方吧?”

  那個傳說之中的名字。

  伊塔。

  “巴巴爾坦……”

  “那筆記之上,記錄了一些我們所無法想象的東西……”

  “精靈們帶不走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帶不走那些曾經與他們并肩作戰的,凡人的后代們……”

  “但他們留下了一把鑰匙。”

  “那鑰匙就是希望。”

  “是圣物之中所蘊含的秘密——”

  但伊斯塔尼亞沒有圣物的傳承。

  不過我們有這個,阿菲法。沙之王用手輕輕拂過面前翠綠的水晶,猶如撫過情人的肌膚一樣深情,他默默地注視著水晶之上那蒼老的倒影,有自己,也有自己身邊的女人,是那張熟悉的面龐,甚至是自己的兒女們。

  他記憶之中所熟悉的每一個人,似乎都寫在這翠綠之墻上,歷史在這倒影之中似乎向后延伸了,他漸漸看到了這個古老王國的曾經與未來,沙漠之民的先祖們在這片土地之上崛起,并一手塑造出昔日的一切輝煌。

  他也看到了未來,雄偉的建筑,高大的宮闕,白色的拱頂,一片片在未知的土地之上拔地而起,他的后人們,伊斯塔尼亞人的后裔,將在那片土地之上延續下去,一直持續到永遠,世界與時間的盡頭。

  而那,就是她所向往看到的一切吧。

  是他們,所共同追尋的,另一種永恒。

  熊熊的生命之火,在這位老邁的王者的胸膛之中燃燒著,仿佛隨時會奔涌而出。只是他有些用力過度的手,似乎蒼白了幾分,像是失去了血色一樣,手背上有些灰敗的色澤。

  他最后下定了決心,再一次轉過身去,緩緩開口道:

  “艾本尼,你來主持這個儀式吧。”

  這是那筆記之上所記錄的,第二個步驟——

  但眾人之前的塞尼曼微微一怔,面色一變開口道:“等等,陛下,這里應當由我來主持儀式。”

  但他話音剛落,鏘然一聲利響,一柄細長的劍刃架在了他脖子上。利刃上傳來的森森寒意,讓塞尼曼滿是褶皺的皮膚上立即起了一片雞皮疙瘩,老人微微一怔,但神色很快平靜了下去。

  他陰森地順著劍刃看過去,籠柄之后持劍的手年輕有力,那是一個才二十歲出頭的劍斗士,對方甚至連看也沒看他一眼,目光只淡淡地注視著前方。在那個年輕人身邊,是另一個年輕人——塞尼曼正好認得對方的身份。

  考林—伊休里安南方同盟的前任會長,那些圣選者口中的十王之一,那個人叫做葉華,一個很古怪的名字。但圣選者們的名字,在他們看來幾乎沒有不古怪的。

  當然除了某些人之外——

  比方說‘艾德’這樣普普通通,平平無奇的。

  不知怎么的,塞尼曼腦海之中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名字來。不過他沉下目光看了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劍,雖然面色陰沉,但卻一言不發。

  他的平靜,讓葉華微微有些意外地看了這個方向一眼,不過也就是一眼而已,任務已經到手,這是他們對于那位沙之王最后所盡的義務。選召者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是帶走星輝的信息,《星門宣言》約束著他們的言行,不能過于深入地介入這個世界。

  在這方面,超競技聯盟已經走得有些過于遠了。

  圣選者們的舉動,顯然在眾臣之間引起了一陣騷動。

  只是把守在大廳四周的守衛們,仿佛對這一幕視若未見一般,只一動不動,宛若石塑。

  這詭異的氛圍,讓一眾大臣動彈不得,他們當然不可能上來為這位左大臣抱不平,因為沙之王還沒發話。更重要的是,看當下的場面,眾臣似乎很快覺察出了什么,他們一個個看看面色陰沉的塞尼曼,忽然之間意識到了什么。

  離左大臣近的,甚至不著痕跡地后退了一步,雖然人們一時間還未猜透,這位左大臣究竟是怎么惹到了沙之王。

  眾人的目光不由看向大廳中央——

  但巴巴爾坦甚至沒有在意這個方向。

  他的眼中此刻只有那巨大的水晶,翡翠之中的倒影,像是吸引了他的一切注意力。他僅有的一點耐心,也只放在了一旁的秘術士守殿人身上而已:

  “艾本尼?”

  “臣在。”

  艾本尼默默看著這一幕,這才從一旁侍者手上接過自己的法杖,然后一步步走了上來。

  這是第二步。

  ……

  方鸻有點狼狽地從一從灌木叢之中鉆出來。

  他回過頭去,發現那些鳥身女妖真已經煙消云散之后,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狀態,方鸻看著自己一側裂開來的袖子,一時間有點無語——這可是希爾薇德送他的,還沒穿多久呢——不過好在除了這點損失之外,自己倒沒受什么傷。

  森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其他人也一一從灌木叢之中走出來。仿佛經歷了一場大逃殺之后,每個人的形象都有些不太妙,好在此刻也沒人在意這個。每個人都在檢查自己的狀態與裝備,看看有沒有在剛才那場大戰之中丟什么東西。

  “這地方還真是詭異。”羅昊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方鸻點了點頭。

  先不說鳥身女妖很少會如此群聚于一個地方,光是在他們落地之后,那些東西便紛紛煙消云散,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點就讓人感到迷惑不已。

  不過那顯然并不是什么幻影,畢竟之前那場大戰可是實實在在的。

  好在除一些擦傷、於傷之類的皮外傷之外,倒沒人在之前的一場激戰之中受太重的傷。

  他們又很快在一處草叢背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帕帕拉爾人——

  不過方鸻走過去之后,才發現這個肚皮朝天的家伙,其實只是躺在那里裝死而已——對方狀態甚至還要比其他人更好一些,連頭發也沒有亂一絲——就忍不住一腳踹了過去:“別裝死了。”

  而他腳還沒到,帕克已經先趕忙爬了起來。

  這個帕帕拉爾人一邊雞飛狗跳地爬起來,一邊尖叫道:“……天殺的,你們把我從那么高的地方丟下來,還不讓我在這里躺著養會兒傷……我要向星門港投訴!”

  方鸻忍不住好笑:“叫什么叫,又不是沒給你滑翔背包。”

  帕帕拉爾人眼睛瞪得滾圓,怒氣沖沖地揮著一雙小短手:“但你沒看到那些鳥身女妖有多可怕!?”

  “它們對于下墜的東西有天生的興趣,”方鸻笑著說:“這不是讓你和阿方德先生去幫忙分散它們的注意力,其他人才能安全降落么,再說只要你們按我說的辦,就不會有問題。”

  “你看,你們不是也沒事么?”

  “但一位無辜的帕帕拉爾人,心靈受到了極大的損傷,你們失去了你們的夜盜之王。”

  于是方鸻好不容易才用一次大餐,安撫了這位‘夜盜之王’受傷的心靈,而那邊姬塔與洛羽也找回了那個半身人——阿方德先生。后者倒是沒帕帕拉爾人這么多事情,只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走過來對方鸻苦笑道:

  “雖然這一次是我的責任,但是下次能不能不要讓我來干這樣的工作了?”

  “老實說,其實我有點輕微恐高——”

  “恐高?”

  方鸻看著這家伙,恐高還上過船?

  阿方德有點無奈地攤了攤手:“團長大人,這正是我退休的原因……要不是看在公主殿下是一個大主顧的份上……”

  方鸻也是有點無語,心中不由想這算不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要錢不要命。

  不過這時候一直沒有開口的帕沙忽然問出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等回去之后,我們要怎么把船還給公主殿下呢?”

  眾人頓時一陣沉默。

  方鸻看了看那邊掛在樹上破破爛爛的小艇,想了一下,覺得這應該算是成功降落了吧……應該?

  他下意識看向一旁的阿菲法,卻發現這位小公主正抱著那木雕,仍低著頭一言不發。看著對方這個樣子,方鸻心中開一句玩笑緩解氣氛的心思也淡了許多,他不由嘆了一口氣,給眾人一個眼色:

  “先去沙之王那邊吧。”

  “阿方德,先生,你認得路么?”

  “當然。”

  這一次,半身人倒是十分肯定。

  只是眾人動身之前,洛羽卻帶著姬塔一起走了過來,箱子也跟在兩人身后。

  “艾德,”洛羽低聲開口道:“我們過來這邊之前,看到了一些人……”

  “一些人?”

  方鸻微微一怔,不由看向對方。

  洛羽只輕輕點了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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