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也在等那人回話。
楊明出身弘農楊氏,不說與所有古文經大儒熟識,但起碼都知曉,這可不是隨便報一姓名就可糊弄過去之事。
未想到那人馬上回道:“我等出身卑微,自是無法拜于哪位大儒名下,師不足道。”
楊明聞言輕笑一聲,這人反應倒是頗為迅速。
他接著說道:“那你等即為古文經弟子,即便未拜大儒,也當學有所成,我考你們一二如何?”
楊明此話引得眾人一陣議論,他們也反應過來,楊明這是在懷疑這些人身份。
這也不無道理,如今古、今文經學劍拔弩張,難免有居心不良者挑動是非。
那人面色一僵,若是他此時不敢,身份不攻自破。
他索性昂首道:“有何不可!”
楊明出身弘農楊氏,乃是今文經世家,此前雖去東萊求學,但除去路上行船時間,滿打滿算也才兩三月,不過混個頭銜而已,難不成還真能在如此短時間內對古文經有所研究不成?
“今文經所學有序,先后順序為《詩》《書》《禮》《易》《春秋》,你可知古文經為何序?”楊明開口問道。
這個問題極為簡單,只要是古文經弟子必然知曉。
楊明以此開問,并未有任何刁難之意。
那人思索一陣,接著開口答道:“《易》《書》《詩》《禮》《春秋》。”
眾人相繼點頭,這答案并無差錯。
楊明也并未覺意外,若是這都不知道,便談不上什么有備而來。
不過對方回答前有思考,確實也不像什么古文經弟子,這倒是讓他更加篤定。
“那你可知為何要如此排序?”楊明接著問道。
這一下,那人無言了,許久都未回答。
楊明見狀笑了起來。
所謂通經,并不是說能背誦經文,而是要對經文有所理解。
“你既不知,我告訴你便是,今文經之順序,乃是由淺入深,而古文經之順序,則是由古至今。”楊明接著道。
那人面色尷尬,硬著頭皮道:“我正欲說,被你搶先了。”
此言一出,楊明身邊荀彧與王修先樂了,就連荀攸也忍不住搖頭。
楊明倒也不生氣,而是又進一步問道:“那你可知為何今文經要由淺入深,而古文經要由古至今?”
這一下那人面色愈發尷尬。
“你并非古文經弟子。”等了少許,見對方仍未回答,楊明呵斥道。
“我師不是大儒,你這是在故意刁難!”對方自是不肯就范。
不過他這句話,卻是引得其他人一陣搖頭。
很明顯,楊明所問問題雖層層遞進,但只要對古文經有所研究之人,不可能不知。
“古、今文學,在于對孔圣定位不同,今文經認為五經皆孔圣所作,通讀五經,自是由淺入深,由易入難;而古文經則認為五經為眾圣所作,孔圣為‘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繼往開來先圣,研究眾圣經典,自是由古至今。”
楊明解釋完,接著笑道:“若有一古文經弟子連這都不知,其師怕是要面埋黃土,無顏見人。”
他這話也引得眾人一陣大笑。
大笑過后,已有人開始起哄,顯然他們也已經知道這群人并非什么古文經弟子。
“你若不服,我再考你一題,你若答上來,便當我方才是刁難于你。”楊明并不準備就此放過對方。
對方面色難堪,知道自己身份已被拆穿,可楊明此言即出,他又無法不答,且也心存一絲僥幸。
而此時眾人再看向那人,眼中已有看看戲之意。
楊明見他并未反對,接著開口道:“古文經重訓詁,我便考你訓詁,聽好了,《尚書》云:撫我則生,虐我則仇,‘仇’為何意?”
楊明這問出來,眾人收起看戲心態,面露不解,這實在太過簡單。
對方面露喜色,笑道:“仇為仇恨之意。”
“不錯,那《詩經》云:赳赳武夫,公侯好仇,此處‘仇’又為何意?”楊明接著問道。
這一下,對方笑容僵住。
仇為仇恨之意,這是本意,但放在此處明顯不合適。
此處之意,乃是訓詁之中的反訓之法,意指“伴侶、配偶”意,引申為“幫手”之意。
但他哪里知曉!
楊明見狀厲聲道:“你既不知古文經尊孔圣為繼往開來之先圣,又不懂訓詁之學,厚顏無恥之徒,有何臉面在此自稱古文經弟子?!”
這一聲呵斥劈頭蓋臉,那人面色漲紅欲要還擊,卻又半天憋不出一字來。
此時太學生已經開始起哄,而且開始往他們包圍過去。
那人見狀,只能夾著腦袋,領著那十幾人灰溜溜逃走。
此時無論是今文經弟子還是古文經弟子,都歡呼聲一片,全然忘記了他們剛才還在與彼此爭論不休。
蔡邕見狀示意眾人散去,接著徑直走向楊明處。
楊明也領著幾人下坡迎了上去。
“蔡公。”楊明率先行禮。
“伯德,今日幸得你在場。”蔡邕頷首,看向楊明面帶欣喜。
“也不知是哪里來的鬧事賊,差點壞了蔡公好事。”楊明感嘆道。
“我先前還未察覺,如今看來,那些人應當是先前的宣陵孝子之流。”蔡邕撫著長須道。
“蔡公如何知曉?”楊明疑惑道。
“去歲陛下下詔自責,我上‘密言七事’,曾有提及他們,之后他們便如蠅一般,一有機會便尋我麻煩。”蔡邕苦笑道。
“原來如此。”楊明聞言點頭,若有所思。
宣陵孝子,這是察舉制下比“二十四孝”更為魔幻之存在。
去年幾十個百姓和商賈,跑到漢桓帝與桓思皇后竇氏合葬之宣陵前守陵,然后自稱宣陵孝子。
劉宏得知消息后,竟把這幾十人盡封為了太子舍人。
太子舍人,乃太子少傅屬官,雖秩只有二百石,但因從屬東宮,地位不低。
就以太學生舉例,在太學學滿兩年,即可以申請一次考核,若能通過兩部經學,便可以為“文學掌故”。
而擔任文學掌故兩年后,又可以申請一次考核,若是這時考核能夠三部經學,方才為太子舍人。
換言之,若從太學出仕,一切順利也要四年方能當太子舍人。
結果這些人只因跑到宣陵前守陵了一段時間,就和太學生四年苦讀一個結果,魔幻主義色彩拉滿。
不過楊明此時想的卻不止是這個,因為他深知宣陵孝子并非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
這是劉宏借勢對抗世家大族的手段之一。
最先的那批宣陵孝子或許并非他安排的人,但他機敏地發現,世家弟子都可以靠為“父母”守孝而揚名之時,那百姓自發為漢桓帝守陵不就更孝?
這個邏輯成立之后,他想要重用寒門子弟,或者是其他平民,那安排他們去守陵,然后提拔成太子舍人即可。
站在劉宏的角度,你世家大族都“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我另辟蹊徑,重用一些寒門士人有何不可?
知道這個,那么自然能得出的結論便是:宣陵孝子,是劉宏的人。
所以這件事,并不像荀彧分析的只是曹節想控制尚書臺那么簡單,更不會是蔡邕說的那樣宣陵孝子對他的日常騷擾,而是劉宏想、或者同意借這次經學之爭削弱士人。
換句話說,這已是皇權與臣權的交鋒。
如果處理不好,士人的處境將一蹶不振。
屆時,帝國或許遍地都將是竭澤而漁的宦官子弟,黃巾起義或許也將提前,他的“二五計劃”也會因此中斷。
那顯然不是他想看到的,他要設法解決這次經學之爭,為了計劃,也為了少一些不其縣那樣的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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