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侯還記得,那年楚夜少年意氣風發,在案牘前睡時,一張張宣紙之上都是“沈寧”字眼。
楚夜原是想和沈寧說明心意的。
但被定北侯勸阻了。
父親以過來人的身份和立場,勸誡楚夜,不可操之過急,否則的話,過猶不及,或恐連朋友都做不得了,還會被沈寧憎惡。
難道他想被沈寧恨之入骨一輩子嗎?
定北侯還說——
非但不能表明心意,平日里也不要太明顯。
就這樣,等著等著,等來了顧景南。
沈寧成婚那日,楚夜喝得酩酊大醉。
他來到兒子的房中。
楚夜跪在地上猩紅著眼睛,淚流滿面。
“阿爹,為何,為何會是那顧景南,我哪里不如他?”
“阿爹,是你跟我說,再等等,再等等,為何?為何?”
楚夜哭到臉部都在止不住地扯動、痙攣。
定北侯看著自己的兒子,深深地嘆息。
他不說話,就陪在兒子的身邊,陪著他喝酒。
后來,顧景南遠赴齊燕之戰。
楚夜悄悄遠觀了幾次。
回來與他說。
“阿爹,小七過得好苦啊,她是沈家的天之驕女,她不該這么苦的,她怎么能這么苦?”
“阿爹,非我善妒,非我要奪人妻子,我可以一生一世都不和沈寧在一起,但是我希望她過得好,她覓得的良人,是一個真正的君子。”
定北侯嘆息,安慰。
三年時間很快。
一晃而過。
顧景南帶回了一個女子。
楚夜咬牙切齒,提著劍殺氣騰騰就要走出侯府,依舊被父親攔著,橫眉怒斥:
“楚夜,那是皇上親封的鎮國大將軍,你這算是什么?”
“你要拉著全族之人為你的愚蠢買單嗎?你又要讓沈寧如何自處?”
“楚夜,你當街殺死沈寧的丈夫,你難道不覺得沈寧會記恨你?”
那是楚夜時隔三年再一次的崩潰。
他對著父親低吼:“這等涼薄的負心人,小七不會要他的。”
“難道你覺得,這世上會有女子休夫?還是休一個凱旋的將軍?”
是的,沈寧休夫了,做了那第一人,休了那所謂的鎮國將軍。
那一晚,楚夜又是大醉,眉間竟有幾分驕傲自豪,笑時眼里噙著淚光,更多的卻是得意:“阿爹,我說了吧,小七她是京都第一流,鎮國將軍又如何?照休不誤。這才是沈寧,沈家的女郎。”
定北侯覺得有些好笑。
少年人風華正茂,血氣方剛,卻也是好玩又幼稚,青澀難褪。
從那以后,楚夜仿佛換了個人,英姿勃發,紅光滿面,一看就是人逢喜事旁人卻不知喜從何處來。
楚夜打算陪著沈寧從低谷爬起來。
父親又說了。
休夫之路,沈寧尚且艱難。
若他常伴左右,流言蜚語就會如野火撲不滅。
楚夜再次打了退堂鼓,只敢遠觀而不看近處去。
再后來,宮武宴,皇上賜婚沈寧和大宗師。
姑姑之子,一國儲君,被沈寧斬于槍下。
這一回,楚夜歸家并沒有哭。
他失落著,如孤魂野鬼游蕩在京都城。
那是三十的夜里。
定北侯找到他的時候,問他為何不歸家。
他說:“阿爹,我不知道該為北幽真相太子繩之以法而高興,還是為失去了表哥而難過。我不知道……”
“孩子,回家吧,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
定北侯自認為不是一個好父親。
只是,別無他法。
這世道向來如此。
誰也逃不出造化弄人。
定北侯思及楚夜,眸色深深。
“小夜在東境待了有一段時日,我送去的親筆書信外加小夜的存在,把一些關鍵的欣喜放去東境,得到了沈寧、公孫垣、老王爺這些人的信任。后來書信來往,真假參半,搗亂了沈寧的思緒。這一局,必能應下萬尊之貴。”
“仲恒,沈家倒塌,再也不會有人對你產生威脅了。”
元和皇帝成王之路的路邊野草和礙眼的荊棘,哪怕是遍體鱗傷、粉身碎骨,他都會親自拔除、斷根、銷毀。
君臣一場,能夠如此,已是死而無憾。
……
……
京都入了秋。
天色暗沉沉的,很少見日光。
多是陰霾壓城來,讓人煩悶的同時都喘不過氣。
是以暗潮涌動,風云變幻。
沈家虞欣臨盆的那日,庭院里,都是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穩婆端著熱水進進出出。
沈家人都在院子里焦灼得等待,緊張到不行。
沈鈺踱步來去焦灼揪心得很,終是忍不住要踏進血味沖天的房中,卻被穩婆攔了下來,“哎唷,二公子,這里頭都是血腥味,可莫要臟了你,你在外就好。”
自古以來,女子生產,丈夫多是在外等候。
據說,進屋見了生產之事,聞了血氣,便等同于晦氣,萬分不吉。
誠然——
亦有人說,丈夫不見臨盆之時歇斯底里蒼白流汗的妻子和血腥場景,也是為了怕留下心理陰影,從而在往后的日子里,影響到夫妻的感情。故而,多數臨盆的女子,得是一個人走那鬼門關,也只能是獨自走。
“臟什么臟?”
沈鈺沉著臉冷喝道:“里頭的人,是我的妻子,為我生兒育女的妻子,我卻不陪在她身側,還說什么臟不臟的寒心話。她蕙質蘭心,人品正直,沒人比她更干凈了,要我說,十月懷胎一朝臨盆的母親,是這世上最干凈的!”
他不顧穩婆的意見,執意要走進房中。
他不能和虞欣同遭痛苦。
但他能做一點,是一點。
而不是像個木頭人般杵在外頭情愿受冷風吹也不愿為妻子倒一杯暖水。
昔日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什么話都說,患難見真情的時候卻表露出不耐煩,冷眼旁觀妻子臨盆,他沈鈺不是那種人。
“這,這這這——”
穩婆兩手血腥,只好看向沈老夫人鄭薔薇。
大戶人家,最重視這等規矩。
倒不是她要不合沈鈺的意。
只怕到時候老夫人知曉惱怒,便里外不是人了。
像她們這樣的人,夾縫生存,處處得小心,達官顯貴的人家,是萬萬都得罪不起的。
“我兒說的很對,讓他進去陪吧,對于一個女人而言,這是人生之中至關重要的時刻,兩個人共同孕育的生命,不該只有一個人承擔。這血,不臟,不晦氣。”鄭薔薇發了話,穩婆便不再多嘴,誒了兩聲便繼續忙活,但也不由多看了沈鈺幾眼,暗道虞欣真是個好福氣的女人,有這樣的這樣疼,全然忘了,世事本該如此,此乃丈夫應盡之責。
沈府忙作一團,夜里依舊光火通明。
沈家三叔裹著厚厚的衣裳出現。
沈國祥皺眉:“你來這里做什么,你身子還沒好。”
“要多兩個小孫子了,我干嘛不來?”沈國海悶哼。
這些日子,沈國祥瞧著沈國海礙眼了許多。
好在有家人的寬解,沈國海確實不再執拗,不過依舊沒人敢提張霽,就巴不得張霽這個名字爛在泥里永遠都不要出現在世人的視野之中,
“怎么,小孫女不行?”沈國祥兩手攏袖,悶哼了幾聲,斜眼瞧著沈國海。
“行行行,什么都行。”
沈國海沒好氣道。
沈國山望著兄長和胞弟,面龐浮現出了一絲笑容。
他灰深的眼眸,朝著東方的夜下蒼穹看了去,抿緊唇部。
“小寧,鳳儀。”
“天要亂了。”
“希望沈家,能平安扛過此劫,從此順遂如意,萬事安好。”
從前,沈國山從未燒香拜佛過。
而自打北幽城之事后,沈國山時常也去神龕前點一炷香,時而陪著妻子去寺廟供香火。
此外,還會去宗祠一坐就是許久,對著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自言自語,只盼望祖宗顯靈,保佑沈家兒孫逢兇化吉。
沈家先祖功德千秋,必有余慶才是。
他這一生戎馬,老了老了也想用此生積攢的功德,庇護一下子孫。
沈國山深吸了口氣,緩緩地閉上了眼睛,耳邊傳來嘈雜的聲音,任何的風吹草動都不放過。
不多時,他睜開眼睛,雙手緊握成拳。
“來了。”
“來了?什么來了?”沈國山側過頭問。
“轟!”
馬蹄踏地。
步兵震街。
氣勢洶洶殺機震天。
上京城內的沉寂被鏗鏘之聲和劍光劍影所撕裂開,陷入了一片肅殺的氣憤。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血衛、皇衛,一同出動,包圍了沈家。
整個上京城,人心惶惶,瞧那恢弘已久的沈家府邸,歷史的沉重或許會在明日的太陽升起前就化作血淋漓的廢墟。皇權的森嚴可怕,盡在這一刻暴露出來,夜晚謖謖風聲冷厲如刀,京都的官宦人家無不是大門緊閉,害怕極了,各掃門前雪,有劫難各家獨自捱。
明黃色的龍鳳雙轎,平穩在深夜之中,被抬著往前。
前側,還有定北侯和方文宣丞相開道。
帝后親臨。
直奔沈家!
“轟,轟,轟!”
麒麟軍整齊統一,拉開弓弦,嚴陣以待。
“沈家這是要忤逆陛下嗎?”方文宣高聲道,“麒麟軍乃大燕之軍,何時成了你沈家的私軍,倒是有意思得很啊!不愧是我們大燕的戰神,倒是比我朝的天子還要威風。”
方文宣拉長了語調,嘲諷地看著整齊劃一嚴肅冷硬的麒麟軍們。
他并非孤身一人,身后有血衛、皇衛的簇擁,還有帝后的支持。
他見識過血衛、皇衛的厲害,這些麒麟軍不是對手。
更何況,蘇統領還帶著黑甲衛和禁軍,封了整個上京城。
君臣之間,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腳步聲響起。
麒麟軍朝兩側分開。
沈家的大門,率先走出的是沈國山。
身邊兩側還有沈國海和沈國祥。
沈國山原是想獨自出來迎這帝王刻意刁難的怒。
但沈國祥和沈國海怎么都不愿離去,明知是兇多吉少,卻還愿意出來一起扛。
兄弟三人的身后,是沈驚風、沈從武、沈如玉、沈青衫這些人。
秋風掀起群人的衣袍。
在晚間氤氳的夜色,增添了幾分神秘的氣質。
似乎,只要殺不死這群人,沈府的高樓就會永不倒。
大燕的麒麟意志,便會永存。
“老臣不知帝后今夜降臨是為何事,還請陛下明示。”
他挺直脊背站立,目光直視元和皇帝,精神攫取,炯炯有神,哪怕未穿甲胄兜鍪,依舊有獨屬于一代戰神王朝老將的獨有氣勢,那是馳騁沙場久經風霜歷練沉淀而來。
飲過仇人血,刀口鬼門關。
他一生南征北戰,不曾害怕過,也不曾后退過。
卻唯獨沒有想到,背后的帝王,才是最惡毒的那一個人。
老將終是寒了心。
對這看著長大的九五之尊過于失望。
而正是他這樣的眼神,刺痛了元和皇帝的心。
仿佛看到了父皇對他的失望和寒心。
讓他扭曲陰翳。
“放肆!”
楚皇后身穿大氣雍容的鳳袍,妝容精致,發髻上的鳳冠折射出了金色的光華。她便要在今朝盛裝出席,好好睹上一睹沈家的慘烈。
宮武宴發生的事情歷歷在目。
她抱著皇兒冰冷的尸體,在那絕望的冬天。
她詛咒沈家,歇斯底里。
好在,這一日終究到來了。
她面目凜冽冷厲,怒視沈國山,手掌朝鳳轎的椅把上猛地一拍,“見到本宮與皇上,還不速速跪下行禮,沈國山,你是要反了不成?沈家祖訓,就是讓爾等這般行君臣之道的?”
“楚皇后,老臣執掌烈火、朱雀雙刀,鎮守宇內,多年傷病纏身,根據我朝律令,見到帝后,有病在身不行禮也是理所當然的。皇后說這話便是言過了,麒麟軍也好,沈家也罷,都是為了大燕的子民,多年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皇后的反,沈家擔當不起。”
沈國山挺直胸背,目閃雷霆,擲地有聲。
“沈老戰神所言極是。”
定北侯踏步到了沈國山的跟前。
走路之際,與沈國山對視了幾眼,仿若是心照不宣。
但實際上,定北侯做這一切就是為了誤導沈家和遠在東境的沈寧。
沈國海和沈國祥瞧見定北侯,俱都松了口氣。
“皇后今日之話,有失偏頗。”定北侯安撫道:“沈老兄,皇上今日前來,是調查北幽城案的事。”
“北幽城不是早就結案了嗎?”沈國海問。
定北侯說:“按理來講是這樣,但找到了幾個關乎此案的關鍵人物,當初沈將軍帶著人去北幽城,有三十九軍和子衿、燕京兩堂的學生。其中,有一些人遲遲沒有歸京,據說,他們一直在被追殺,但此案已結,太子黨羽俱已伏誅,為何追殺,還不得而知。李長月這些人找到辦法進宮面圣,說是北幽之案,是沈寧和沈家聯合叛軍自導自演的屠城。”
“一派胡言!”沈國祥猛地甩動著寬大的袖袍,怒而開口,說話激烈之際,臉皮都跟著抖動了幾下。
“這絕不可能?這是污蔑!污蔑!污蔑!”沈國海氣到面紅耳赤。
他在這大院里勾心斗角不服氣了一輩子,但要外頭的人說半句沈家不好,他定不會袖手旁觀。
“沈家,勾結君尚書、袁步丞之流,屠北幽百姓,罪該萬死。”
皇衛統領拔高了聲,直接下令:“遵吾皇圣令,即刻誅殺北幽城案的余孽,膽敢阻攔辦案者,殺——無——赦。”
一聲令下,皇衛、血衛齊齊沖動。
拔出了無數把的兵器。
元和皇帝冷眼瞧著這一幕。
這一次,他要親眼目睹沈家死于上京,血流成河匯聚成滾滾歷史之上濃烈的一筆。
殺氣,驟至。
正在此時,陡然響起了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
“老身倒要看看,誰敢?!”
沈國山側目看去。
一個個火把點亮了東面的夜。
皇衛、血衛的后側,街道的拐角處。
便見燕老太君帶著國公府的府兵,拄著拐杖,與老國公一同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之中。
“燕老太君?”楚皇后虛瞇起了眸子,攥緊了拳,咬著牙。
先前宮武宴喪子,她被這老東西擺了一道,至今都記恨在心。
“老朽我也想看看,是何人敢對戰神沈府殺無赦啊!”
又一道聲音響起。
陳瓊背著一把涅槃刀,推著陳老將軍,帶著不少甲胄侍衛出現。
“陳老?”方文宣目光一閃。
元和皇帝皺緊了眉頭。
這么多年來,陳老將軍和沈國山不和是朝野皆知的事。
沒想到,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在這里等著呢。
“呵,今夜倒是熱鬧,陛下不介意老臣前來湊一湊這熱鬧吧。”
周老丞相白發蒼蒼,身穿質感流暢的官服徐徐而來。
沈國山精神為之一震。
今夜沈家,并非一家。
皇權之下,有志者,不只是沈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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