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玉跟在沈寧的身后,側目看見了那把破云槍,隨后看向沈寧的背影。
幾縷青絲順著風的軌道往后拂,輕撫過了沈如玉的面龐,有些癢。
她壓低了頭,亦步亦趨。
“阿姐。”
“嗯?”
“九皇子,要娶我。”
“斷了沈家關系?”
沈如玉眸光顫動,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沈寧。
沈寧并未回頭看,而是一面走,一面說:“我可以把你驅逐出沈家,但你還是沈家的女兒,后世也不會背負罵名。如今跟著九皇子也不失為一樁好事,只是也不要把日后想得太好,上頭有蘭貴妃壓著,四方虎狼環伺,能保周全已是萬幸。”
沈如玉怔怔的,久久不語。
淚水沿著眼眶流出,沒入了路過的風。
若沈寧未有由頭僅靠地位強行把她驅逐出沈家,日后背負罵名,遺臭萬年的,就是沈寧了。
“阿姐,你不怕被罵嗎?”她疑惑地問。
聲音很小。
從她記事起,不管是鮮衣怒馬的風光,還是顧府三載籍籍無名,又或是遭受屈辱重歸娘家,沈寧阿姐總是這樣,處變不驚,甚至連后悔二字都聽不到,從來沒有怨聲載道,俱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沈如玉很想知道,當真會有事情,把沈寧壓垮嗎。
沈寧很瘦。
但那脊梁,又能扛起整個沈家。
能為一座城和枉死的三十九軍戰士討回公道。
她一如年少,從未變過,流逝的是時間不是沈寧自小就有的初衷和信念。
“怕。”
沈寧回道。
沈如玉微微睜大了眸子詫異地抬起眼簾看向了泰然若初的沈寧。
沈寧腳步頓住,回頭看來,唇邊勾起了淺淡的笑。
“若為沈家,怕也要走,也要去。”
沈寧說道:“九皇子應當還在等你,你若不愿出面,只需在府上等待,這件事我會處理好。到時,你的父母,還有大伯家,我都會盡力安排好。只是一旦走出沈家,雖說不用背負沈家沉重,卻也難享昔日沈家的榮華。”
“沈寧!”
沈如玉陡然跋扈,瞪著眼睛看她。
沈寧一愣。
沈如玉如個炸毛的小貓兒,眼睛又紅了些,滿腹委屈俱在眉眼。
“阿姐是沈家女兒,我自也是,我生在沈家便合該享沈家的榮華,生在沈家便也要死在沈家,誰愿出府茍且偷生?沈寧阿姐,你何須事事都自己扛,你的身旁,難道都是孬種?”
“我固然算不得什么磊落清白的好人,你從顧家回府之際我也多加刁難。”
“我在你面前談不上英雄二字,我習武不精,通文一般,沒去過燕京學宮,也未曾上過北幽那樣的戰場。但我對沈家之心,或許不如你,但也不會差很多。”
沈如玉便是惱怒,亦不肯松開沈寧的手,反而加重了些力道,生怕沈寧一怒之下就抽回了手,下次再握便不知何時候了。
“阿姐。”
沈如玉滿面凝重,直視著沈寧,正色道:“我想和你一起,共進退。我想陪著你,一同護我們的沈家,請阿姐不要嫌棄我無能。”
她低下了頭,有著從骨子里透出的卑微。
她不要被沈寧推出去。
她想被阿姐看得起。
沈寧沉默了好一會兒。
沈如玉連頭都不敢抬,緊張到渾身緊繃著的如一根隨時都會斷裂的琴弦,垂首看足側厚雪。
“拜托了!”
沈如玉拔高了些聲,頭又壓得更低,恨不得把腦殼埋進積雪里邊。
沈寧長槍插在雪地,用原來握槍的手,揉了揉沈如玉的腦殼。
“如玉,長大了。”
沈如玉驀地抬頭,不期然撞入了那一雙黝黑卻藏著鮮活生機的眼睛。
沈寧點頭應道:“好,日后,跟著阿姐。”
“如玉不必妄自菲薄,人各有志,也各有命,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你自有你的好,無需和任何人相較。”
“若非要相較,便與自己相較,今日之我,勝過昨日之我,已是萬分不易。”
“明日之我,勝過今日之我,你自能璀璨風光,如這大燕群山,周邊列國,各有春秋。”
“你若是冬日之梅,又何必在意是否為初春果實?”
“如玉應當找到獨屬于自己的季節,你便是獨一無二。”
沈如玉神情認真專注仔仔細細地聆聽著,生怕漏過每一個字。
她睜大了眼眸。
這是她第一回和阿姐袒露心扉。
也是頭一回發現,阿姐的溫柔。
自小到大,從來沒人與她說,她是這世上的獨一無二。
沈如玉深吸了口氣,重重地點頭,發出“嗯”的一聲。
……
鹿臺外側,沈府家眷匯聚一處,就等著沈寧和沈如玉。
沈如玉恍惚了一下。
她才發覺,沈府從未有這般的凝聚團結過。
沈家內里無論如何明爭暗斗,各有不服,但面對強勁的外地,只會擰成一股繩。
或許,這便是能同患難而不能共富貴吧。
沈如玉這般想著。
“沈寧阿妹,如玉阿妹。”
沈從武快步前來相迎。
沈如玉瞪了他一眼,“從武堂兄,表里不一,兩面之人。”
她還以為,沈從武要卑躬屈膝在皇室里而永遠不回家了。
“好好,我是兩面人,怪我,都怪我,好了吧?”
沈從武笑著說,比起在太子身旁,整個人都俊朗和煦了許多,而非是如困獸之斗般陰惻惻的無法釋懷。
“就是怪你。”沈如玉悶哼。
沈從武笑容更甚。
過了會兒。
他看向沈寧收起了笑,如木頭般杵著低下了頭,一副任打任罵的小孩模樣。
乍然之間,還不知兩位哪個輩分大些。
“沈寧阿妹,我……”
沈從武欲言又止。
沈寧板著臉,不說話,冷得像一塊冰。
沈從武更是不自在了,心里難安。
哪怕方才沈驚風幾個說了很多遍沈寧不會怪罪他,難免還有些打鼓。
“那個……”
“沈從武!”
沈寧沉聲道,似有慍怒之色。
沈從武一愣,更不敢抬頭了。
“回家,過年。”
沈寧咧著嘴一笑,“阿兄,倒不如從前膽大了。”
言罷,便走向了父兄。
沈從武呆若木雞半會,才揚起了不自覺帶出笑的臉龐。
“好。”
他快步跟了上去。
……
夜深時分,月懸高樓漸沒烏啼。
宮外首位的沈家馬車,正乘坐著沈國祥三兄弟,以及沈從武、沈寧和沈如玉。
外頭,沈驚風幾兄弟騎著高頭大馬,影子被變淡的白色月光拉得好長。
“書白阿兄,當真回不來了?”沈如玉聲線頗惱。
沈從武皺緊了眉頭,垂放在膝上的兩只手,緊緊地握緊成拳,眼底迸發出強烈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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