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寧在泥水間深一腳,淺一腳,走得不快。饒是如此,腳下的泥水也難免被翻騰起來,散發出特有的腐臭氣味,令人呼吸不暢。

  雖有皎月當空,但沼澤里遍布水潭深坑,又有輕霧飄蕩著,與蒸騰的水汽混合在一起,遮蔽視線。夜間行進,甚是險惡。

  此前暈暈乎乎避入沼澤深處時,似乎沒走多遠;這會兒折返,路上卻幾次迷失方向,花了不少時間。

  好在適才的廝殺場,依舊保持原樣。

  同伴和敵人的尸體還在。

  有幾頭黑色的小獸,正呲著牙,圍攏在尸體旁邊舔舐著血跡,躍躍欲試。直到郭寧大步走來,它們才發出不甘的嗚咽,慢慢往灌木叢里退卻了。

  郭寧先將一把長刀佩在腰間,然后提起一柄鐵骨朵,試了試輕重。

  野狐嶺大戰的失敗,使得金國朝廷所能調動的核心武力遭受重創。裝備完善的屯戍軍卒數十萬和野戰精銳數萬一朝喪盡。

  經營數十年的界壕防線陷落后,積儲著的無數物資,盡都落入蒙古之手。反倒是潰兵退入河北,無論糧食、軍械皆無接濟。

  刀劍之類短兵器容易損壞,于是鐵骨朵這種粗笨之物,便不得不流行起來。

  這柄鐵骨朵,原是郭寧的親信部下姚師兒所用。姚師兒膂力過人,擅使鐵矛、鐵骨朵和流星錘等武器。早年在界壕以北廝殺時,他幾次救過郭寧的性命。

  因為姚師兒的性格剛勇尚氣,好斗嗜殺,格外遭人忌憚。在敵人偷襲的時候,他是第一個遭亂箭攢射的,尸身上密密麻麻插了十幾支箭,就像一只死去的刺猬。

  郭寧把箭矢一一抽出,挑了幾支好的,洗去血跡,放進箭囊。

  然后,他找了件稍微干凈的袍服,把姚師兒的尸體裹著,將之拖進池塘邊剛挖好的坑里。

  這條高大而瘦削的漢子被安置穩當了,郭寧轉過身,接著收拾其他幾具尸體。

  下一個是高克忠。

  高克忠是上京臨潢府的渤海人,早年科舉不中,以教授鄉學為業。后來被簽入軍中,輾轉至宣德州。

  因他頗通文字,成了更戍軍百戶的文書。流落到安肅州以后,他結識了郭寧,總是想教郭寧讀書。可惜,當時郭寧并沒有興趣。

  這老書生中箭以后一時未死,掙扎了好一會兒,才遭人揮刀砍殺。他胸腹間被砍了好幾刀,現出巨大的豁口。腸肺都流淌在外,發出劇烈的腥臭氣,收拾起來很麻煩。

  過了好半晌,郭寧喃喃地罵了句,往水邊去洗了洗手。

  最后一人,是年紀最小的呂素。

  池沼邊緣的地下水位很高,而且郭寧的體力不足,器具也不趁手,所以挖的坑有點淺。呂素的大半個身體都高于地面,充滿血絲的暴睜雙眼就這么瞪著郭寧。

  郭寧探手過去,替他把雙眼闔上。

  在烏沙堡的時候,郭寧是正軍,呂素是他的阿里喜,也就是甲士的副從。呂素長輩早亡,家中有一個姐姐、一個幼弟要養活,每年春荒都很難熬。

  因為正軍的待遇比阿里喜高很多,他常常向郭寧借錢。

  呂素一直嬉皮笑臉地說,等到自己退伍了,能拿到銀八兩、絹五匹,到時候一并把積欠還清。

  不過,那得等到何年何月?屯戍軍的將士除非戰死沙場,還能有退伍的一天?郭寧覺得,這娃娃約莫是不打算還錢了,只是嘴硬。

  郭寧笑了笑。

  呂素胸前的衣襟敞開著,有個小小的撥浪鼓將要掉出來。郭寧稍稍猶豫了一下,鄭重地收起這個撥浪鼓,接著,開始往堆疊的尸體上覆土。

  花了小半個時辰,他勉強攏起了一個土堆。

  先前退避到灌木叢里的幾頭小獸,這會兒又遛達出來。它們失望地繞著土堆跑了兩圈,發出狺狺的吠叫。

  轉而發現,還有幾具尸體未被掩埋,于是它們撲了過去,繼續被打斷的盛宴。

  郭寧忙了半個晚上,渾身酸痛,非常累。他喘著粗氣,坐在土堆旁,看著敵人的尸體被野獸撕咬。

  那三人,郭寧都認識的。他們的身份與郭寧等人一樣,也是從界壕以外退入河北的散兵游勇。

  其首領,則是盤踞在高陽關一帶的原屯戍軍百戶,契丹人蕭好胡。

  蕭好胡的行事何以如此毒辣,原來的郭寧完全沒有預料到。但現在的郭寧,很容易就把首尾想得清楚。

  大安三年戰敗以后,邊疆潰兵并未得到朝廷的接濟或整頓。

  故鄉在河北、山東或中原的很多人成群結隊,陸陸續續自行返鄉。至于返鄉之后是再度被簽軍還是怎么樣,誰也不知道。

  而故鄉在界壕以北的屯戍軍士卒們就麻煩了。他們的家鄉早已化作丘墟,人民百不存一,就算有活人,絕大多數也都被蒙古人遷徙到了草原。

  士卒們無家可歸,便零散分布在河北北部涿、易諸州。有的落草為寇,有的被地方勢力招攬,混口飯吃,等待著朝廷募兵。

  去年蒙古軍再度南下進攻,散落各地的潰兵們聞風而走,有的向東去中都,有的則向南。

  郭寧等人便被挾裹著一直向南,經保州,到了安肅州地界落腳。

  兩個月前又傳來消息說,打退了蒙古軍。按照朝廷的說法,雖然元帥左都監奧屯襄所部小挫,但左副元帥兼西京留守抹捻盡忠據城而戰,擊退蒙古軍,并使成吉思汗本人受傷。

  突襲中都方向的蒙古軍偏師也同樣不克而走。

  這個消息使潰兵們稍稍安心。

  得益于這一場勝利,朝廷總算有余裕重整北方防線。道家頒下敕令,要河北各處都收攏軍馬,陸續差發前線。

  此時便有女真貴胄插手其中,試圖以這些潰兵為資本。畢竟潰兵中有許多都是原本的野戰精銳,若能加以整訓,很容易就能組成一支強兵。

  比如安肅州這邊群聚的潰兵,最近普遍得到新任安州刺史徒單航的招引。

  那徒單航本在朝中任吏部侍郎,乃是金國著名的顯赫家族子弟。聽說其父為駙馬、樞密使,其長姊乃是當今的皇后,而族人多有出任元帥、平章等要職的。

  徒單航頗有壯志,雖然身處安州這個區區支郡,卻想要藉著自家的實力,謀取保州順天軍節度使的職位,故而全力搜集散兵游勇,以為憑依。

  為此,徒單航特意新設了一個指揮使司,騰出五百人的員額,并將指揮使、軍使、什將、承局、押官等職位盡數拿出來,招引勇銳之士。

  眼看著朝廷重整旗鼓,從各地征發的大軍一股股地不斷北上,威勢漸漸恢復,潰兵們流散了許久,這時候總得想想結局。遂有野心勃勃之人、好勇斗狠之徒、陰險狡詐之輩乘勢而起,藉此良機爭奪權位。

  郭寧頗具報國之心,對重整兵力很感興趣。前些日子,他一直往來奔走,試圖糾合人手投靠安州。

  可他雖有膽勇,卻顯然欠缺洞察人心的本事,結果便卷入了莫名其妙的爭端中。

  高陽關那邊的潰兵首領蕭好胡,素來熱衷仕途。他將郭寧當做了與自家爭奪指揮使職務的對手,對郭寧的奔走聯絡十分不滿。

  蕭好胡是個極具決斷的狠人,就在昨日,他派出弓手數十人,在郭寧的必經之路設下伏擊。郭寧對此全無防備,僥幸逃得性命,自家的伙伴們卻被襲殺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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