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遠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宋倩環抱雙手,面無表情地盯著他,而喬衛東像個鵪鶉一樣,在邊上縮著腦袋。
真慫啊。
可也不怪他,池遠也難以忍受宋倩的低壓氣場。
“宋……宋姨,晚上好啊。”他磕巴地打破了病房的沉默,要是聲音沒有抖就好了。
“晚上好?”宋倩的眉毛抖了抖,松開雙手。
隨即……重重地拍在了床沿上,情緒在池遠醒來的這一刻,終于爆發了出來。
“你很好嗎?你不好,我也不好!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跳河,但我知道,你甚至還沒有十八歲!”
她情緒激動地怒吼道:
“你有沒有為自己想過,有沒有為別人想過?你知道你這一跳,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們得多傷心、自責?”
“你爸媽不在你身邊,但不代表你就沒有牽掛!今天你喝酒,我沒替爸媽罵你,但現在我必須得罵你。”
“你知不知道你的行為有多危險?差一點,就差一點,要是他們晚點趕到,你和另一個男生就得沉到河里,我們只能見到你們的尸體了!”
說著說著,宋倩的眼眶已經紅了,語氣中的害怕不容掩飾。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繼續質問道:
“你好好回個家好嗎?”
“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向你爸媽交代?”
“英子問起來我該怎么安慰她?”
“……”
池遠自然能聽出宋倩話語中濃濃的擔心,雖然感動中帶著驚訝,但更多的還是愧疚。
他得承認,他這一跳,的確欠考慮。
實在是丁一在他面前跳河帶給他的震撼太大,大腦還沒來及思考太多,他的身體就先動了。
就沒想到,要是把自己搭進去了,宋姨、爸媽……特別是英子該怎么辦。
肯定會很傷心吧?
但,不救?
池遠轉頭看了一眼隔壁病床——丁一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他和宋姨交談的聲音這樣大,居然還沒醒?
看來,丁一的身體真的很虛弱……如果他不跳下去,丁一真有可能……
這么一條鮮活的生命在他眼前逝去,他怎么能無動于衷?
想到這,池遠并不后悔自己的決定,只剩下了考慮欠妥的愧疚。
所幸,兩個人都沒事。
現在,他要做的,就是安慰這些關心自己的人。
池遠忍著身體的不適,艱難地坐了起來,向著宋倩低下了頭表示自己的歉意:
“對不起,宋姨,給你們添麻煩也讓你們擔心了。我可以保證,絕對沒有下次了!”
態度無比誠懇。
以后酒這玩意,他絕對能少沾就少沾。
看著這樣的他,宋倩終究還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希望這是你最后一次……這一次就算了,結果是好的,你長長記性就好,說起來,你喬叔也有責任!”
說著,她狠狠地瞪了喬衛東一眼。
喬衛東知道,她是指,在半路,他就把池遠放下這件事,對此,他自然是啞口無言。
要是敢反駁,他相信,自己能被懟死。
見狀,宋倩冷哼一聲,便不再管他,轉頭詢問池遠:
“但是,小池,你為什么要跳河?”
池遠正打算回答,外面就騷動了起來。
“英子?你怎么在這?”這是王靜寧驚訝的聲音。
這讓他心頭一抖,急忙看向宋倩。
——這種事怎么能告訴英子?
見他看來,宋倩眼神同樣慌張,她咬住了下唇,“我沒跟英子說過。”
想到什么,她猛然朝喬衛東瞪去。
老喬急忙搖頭,急于否定:
“看我做什么,這種事我怎么能告訴英子,不是讓她白白擔心嗎?!”
“那我去把英子打發走……”
宋倩剛起身,病房的門就開了。
母女倆的目光相對,英子又迅速移開,直到她看到了池遠。
在病房找到了他,這意味著什么?
眼眶慢慢變紅,眼見就要哭出來了。
“英子、英子!我沒事,真的!”池遠連忙說道。
他最見不得英子哭了。
為了證明自己沒事,他掀開了被子,就準備下床。
幸好宋倩及時阻止。
“坐回去!”她厲聲說道,同時又將池遠按回了床上,“你在河里泡得都要失去意識了,剛醒,身體這樣虛弱還沒事?”
——失……失去意識?
英子只覺得身體一軟,眼淚決堤而下。
這可把老喬心疼壞了,起身就想去抱住自己閨女,“英子,別哭,老爸抱抱。”
誰知,卻抱了個空,“……”
轉頭,英子已經湊到了池遠病床前。
這個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是那樣多余,默默地又坐回了原位置。
——算了,這幾天就放過這小子吧。
英子才沒空管自己老爸,她含淚瞪眼,帶著哭腔,艱難地憋出了一句:
“為……為什么,要跳河啊!!”
——有什么想不開的?
她現在只覺得自己胸口被一雙大手捏住,難以呼吸,甚至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都是那樣艱難。
見狀,宋倩連忙抽出一張紙巾遞了過去:
“英子,別哭,擦擦眼淚。池遠只是有點虛弱,沒什么事的。”
老媽說話就是好使,英子聽話地一邊抽泣,一邊擦干了眼淚。
眼淚擦干之后,顯得她的眼睛更紅了,就這樣盯著池遠,好似沒有聽到放心的話之前,絕不會移開視線。
那捏緊的拳頭,池遠相信,要不是他現在躺著,英子肯定要用小拳頭捶他胸口了。
嘆了一口氣,池遠更愧疚了,他扯動嘴角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
“宋姨說得沒錯,我只是累了有點虛弱,休息休息就好了。畢竟,跳河的不是我……而是丁一學長啊!”
“丁……一學長?”英子愣住了。
宋倩卻是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追問道:
“丁一,你說跳河的是丁一,哪個丁一?”
她的心中隱隱不安。
池遠的心情也同樣復雜,目睹熟人尋死,哪能輕易平靜?
“就是你們想的那個丁一學長,不然……我怎么會自己直接跳下去救他呢?”
不是他冷血,這是人之常情。
如果跳下去的是個陌生人,池遠雖然依然會覺得震撼,但卻不會跳得那樣義無反顧。
試問,你愿意為了救一個陌生人,搭上自己的性命嗎?
池遠會幫忙打電話、并守在那尋找方法,但絕不會在醉酒的情況下,親自營救。
聽到池遠的回答,宋倩和英子下意識轉頭看向另一個病床。
伴隨著細微的呻吟,丁一緩緩睜開了眼睛。因為他聽到有人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雖然世界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認出這陌生的天花板。
哦對,他的眼鏡已經在落水的時候遺失了……
他嘗試動了動,卻覺得渾身都使不上勁兒。
但……有直覺!
他,還活著?
對了,在他還尚存意識的時候,他看到了有人朝他游來。
是池遠……
他得救了,那池遠呢?
“池……池……遠……”他艱難地吐出音節。
只覺得喉嚨彌漫著奇怪的味道,每個音節都伴隨著一陣陣刺痛。
他喝了太多水,也嗆了太多次。
池遠聽到聲音,驚喜地回應道:
“學長,你醒了?我在!就躺在你旁邊。”
這顯然是個好消息,池遠下意識就想掙扎地起身。
下一秒,一雙軟軟的小手同時摁住了他的肩膀和額頭,“你乖乖地躺著好不好?”
英子紅著眼睛,嗔怪地看著他。
“好好。”那目光,池遠沒有勇氣直視,只能訕笑著乖乖躺下。
宋倩瞥了他們一眼,猶豫了一下,將座椅移到了丁一床邊。
看著她曾經的學生,曾經的驕傲,一時之間難以接受,心頭思緒萬千,充斥著各種疑問。
嘆了一口氣,她輕聲細語地問道:
“丁一,有感覺到哪里特別難受嗎?”
“這個聲音……”丁一瞳孔猛縮,發出的聲音磕巴且發啞,“是……宋……宋老師嗎?”
“是我,身體怎么樣了?”
“謝謝老師關心,我沒事。”丁一勉強地笑了笑,顯得很疏遠。
直接殺死了話題。
宋倩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余光看到那邊手忙腳亂努力想要逗英子的池遠,有些無奈。
——池遠這孩子,真的讓人討厭不起來啊。
但就是為自己想得太少……
深吸了一口氣,在丁一忐忑地等待下,宋倩開口了:
“丁一,我沒想到我們師生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繞彎子了,我代表的是池遠的家長,能告訴我當時發生了什么嗎?”
聽到了她的自稱,池遠自己都愣了愣。
丁一倒不意外,“發生了什么啊……”
那瀕臨死亡的窒息感,依然記憶猶新。
“事情很簡單,我跳河,恰巧被池遠遇見了,然后他直接跳下來救了我……”
他說完,整個病房都陷入了沉默。
因為丁一的語氣——說‘跳河’,就好像是在說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
為什么對死亡如此坦然?
池遠看了看英子,病房內,或許只有她知道原因。
他抬起手,拉住了她的手,隨即又對她笑了笑。
她的手,居然比他還涼。
不過,她應該不會有丁一那種想法吧?
就算有,也應該消失了。他池遠已經替她跳了。
“池遠……”英子不用看,也知道這只溫暖的大手屬于誰,又覺得眼睛酸澀,忍不住輕咬住嘴唇。
——不能再哭了。
不然,池遠又要花精力故意逗她開心。
“跟小池說得一樣。”宋倩臉上掛著一抹不太自然的笑容。
這樣說,池遠跳下去是真的為了救人……
“但,丁一,你為什么要跳河呢?”宋倩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能告訴老師為什么嗎?”
丁一沉默了,眼神中閃過掙扎之色,似乎很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不想回答。
看到這一幕,宋倩臉色很是難看。
池遠是為了救他,才會冒著危險跳河。這件事像根刺一樣梗在她的胸口,無法釋懷。
自然地,她竟對丁一這個自己曾經的驕傲,生出了幾分埋怨。
從前丁一雖然有些內向,但卻性格陽光、積極向上,再加上學習勤奮刻苦,一直很討她的喜歡,甚至被她當成了學生模范,作為自己教學的名片。
可現在……為什么變成了這樣?
連個理由都不愿意說?
她現在代表的可是池遠的家長!
池遠是冒了多大危險,才將他救起來?
她想要討個公道,這有錯嗎?
“算了吧,宋姨,學長不愿意說,就這樣吧。我能感覺到他很痛苦。”
池遠適時地開口了,打破了這詭異的氛圍。
“媽!”英子也搖了搖頭。
她大概也猜到了原因——丁一聽到她媽媽聲音時,眼神中閃過了慌亂與害怕。
慌亂還能用‘不想讓曾經的老師看到他現在落魄的樣子’來解釋。
那害怕呢?
如何解釋?
結合之前的推測,英子現在能夠肯定了——丁一的抑郁,或許跟她媽媽也有點關系。
無論如何,丁一是不會向宋倩袒露真實原因的。
自己閨女甚至池遠都這么說了,宋倩也不想咄咄逼人,便嘆了一口氣,放棄了追問。
叮鈴鈴——
正巧這個時候,宋倩的電話響了,便借口離開了病房,“我去接個電話。”
喬衛東也坐得渾身不自在,抓住機會就站了起來:
“那我去幫你們繳納一下費用!”
一下子,房間就剩下了池遠三個人。
丁一痛苦地閉著眼睛,留下英子和池遠大眼瞪小眼。
沒了大人,池遠就恢復了不老實的本性,身體動不了,就擠眉弄眼起來,引來英子嗔怪地白眼:
“你以為裝怪就能混過去嗎?你必須跟我說清楚,為什么喝了酒,還沒回家,我爸不是送你回去了嗎?”
聽到這個問題,池遠的眼神古怪了起來,“你確定想聽實話?”
“你又想騙我?”英子的眼神凌厲起來,上下打量池遠。
就好像是在思考,之后怎么料理池遠。
“不騙不騙!”池遠趕緊保證。
“那就快說!”
見英子如此急切,池遠拗不過他,將老喬在半路就把他趕下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果然,就見到英子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她沒想到,自己老爸會因為一點嫉妒心理,放任喝了不少的池遠下車,進而導致了后面一系列意外。
雖然,丁一跳河跟老喬沒關系,但……要是老喬不小心眼,聽宋倩的,將池遠安全送回去,池遠現在能躺在病床上?
“老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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