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賢者與少女 > 第一百九十節:孤島(三)
    在久遠過去還尚未出現所謂“文明”、農耕的概念也尚未萌芽的年代,大部分地區的原始人類過著的都是狩獵采集的生活。

    這種古老的生存方式以家族或者部落為基礎:人們在廣袤的大地上追逐遷徙的獸群,根據季節不同或捕魚或打獵,再佐以漿果堅果蘑菇等一系列可食用植物與真菌,完全仰仗于自然環境中的供給。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聽起來很美好浪漫,但實際上與野生動物一樣,由于跋山涉水與狩獵運動對于個人體能的極高要求,那個年代容不下任何老弱病殘。人類兒童以及青少年的夭折率極高,進而導致種群一直都維持在較小的規模。

    優勝劣汰是殘酷的自然法則,所有存在于自然中的生靈也都避免不了這一點——但人類與野生動物的最大區別,便是具有智慧。

    智力與智慧是兩種概念。

    前者是高度發達的本能,對于事態具備極高的感知與理解能力——就像能夠預知火山噴發或是地震到來而提前逃離的動物。它們是優勝劣汰自然法則下的產物,遵循極其簡單的邏輯——不具備這種能力的生物都死了,所以幸存下來的經歷漫長時間的演化擁有了應對這些情況的智能。

    而后者則更像是一種后天的累積,它不是被動挑選單靠幸運存活下來因而擁有的“能力”,而是一種對于困境解決方法的“思考”。

    思考。

    是一切的開端。

    “如何解決食物供給不均,獵物有的時候能大量豐收吃都吃不完,有時候卻不一定能夠取得的問題?”的思考,帶來了食物保存的習慣。

    “如何更高效地捕魚”的思考最終導致了漁網的誕生。

    而對于只能依靠捉摸不定的大自然饋贈的不滿,進而引發的關于“穩定生存環境”的思考,則帶來了農耕文明的起源。

    自行種植,自行畜牧。將生長與收割都控制在可以掌控可以預估的范疇內,這種變化得極其徹底的思想至今是人類獨有——不光與野獸區分,就連其它幾大種族也并不存在相同的概念。

    所以人類發展壯大了,一片片的森林被砍伐開拓作為農田。充足的口糧保障使得人口發展壯大并且傾向于定居而不再在大地上遷徙游蕩——“家鄉”的概念由此而生,而為了管理越來越大的人口規模,社會制度、國家、貴族和平民、法律等一系列概念也都應運而生。

    但災害依然存在。

    定居以及愈發龐大的人口基數,使得人類對天災的抵御能力大幅度下降——過去僅有數百人的小聚落在遭遇饑荒時可以通過長途遷徙至別的地方尋找食物,但當人口到達了幾百萬時,一旦出現荒年野地里的東西根本都不夠吃。

    而且,如此龐大并且還在不停增長的人口基數引發的資源競爭也極其劇烈——盡管戰爭在久遠的過去部落間就是常有的事,如今卻隨社會制度一并也變得更加“文明而高效”。

    追求穩定生存環境的初衷在歷經數萬年演變之后終于開花結果,人類完成了沒有其它任何單一物種達成過的成就:史無前例地將自己的生活足跡遍布高山與大地冰原與沙漠——可危機的陰影卻也從未消失。

    就像上面所提的:過于龐大的人口基數,意味著過于龐大的資源需求。

    而這個資源需求的供給出現了問題,會發生的動蕩。

    我們如今也正在親眼面見。

    ——時值8月末,夏末初秋。

    短短20天左右的時間,濟州的局勢惡化到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

    武士階級與平民階級公然挑起的矛盾現如今雖然因為混亂反而尚且還限制在濟州領地內部——武士們忙于應對下克上未能報告,而缺乏秩序和管理的暴民也沒有能力進一步取得成果——但更嚴重的問題才剛剛顯露端倪。

    禍端起源的水俁,是一座兼具了商港用途的漁港。

    不知火海肥沃的水域加上大規模定居的漁民高超的技術,使得這里出產的海產品提供了整個濟州將近5成的副食品。

    這是個什么概念?

    僅僅只在水俁那一夜瘋狂的隔天,周遭城市的人們就忽然發現原本滿滿當當的早市魚攤只剩下幾尾稀稀拉拉眼珠子混濁一看就不新鮮的臭魚、以及腌制好更耐存放的咸魚和附近淡水中捕撈的河魚。

    在濟州人眼里,河魚是下等的,是底層人才會吃的東西。稍微有點錢的人都會選擇海魚,不光味道更為鮮美,也往往更加“高貴”。

    但這種關于副食品短缺只能選擇不太樂意吃的河魚的“微小不滿”,與之后會發生的事情相比幾乎不值一提。

    泰州失聯了。

    這個消息傳了已有一周。

    作為中北部最重要的稻米產地,泰州的失聯直接意味著整個濟州大量的士族和華族的主糧供給出現了影響。

    華族的傭人與士族麾下足輕們出去采購糧食時,一次交談的空當稻米的價格就可以翻3番。僅僅一周之間,原本衣食無憂的華族與士族們忽然發現如果要維持迄今為止相同的生活的話,他們也必須像平民家庭那樣在餐費上斤斤計較。

    一部分鄉士出身較接地氣的人為節省支出改為食用薯類與黃米,但絕大多數的濟州貴胄,則就像任何階級嚴苛的國度中的掌權者一樣——做了他們最拿手的事情——以權壓人。

    士農工商,新月洲的社會中與其他大帝國相似,商人的地位是相當低的。

    油嘴滑舌投機倒把是社會對他們的普遍印象,而能把控對貴族的口糧供給者雖然勢必也有官方背景,底層的實際運營者卻還只是實打實的平民。

    新月洲民間有句俗語叫“打狗也要看主人”——這也正是濟州華族一開始對漲價還算忍讓的緣由,這些米鋪的背后也是華族,他們不想公然和同等地位的貴族挑起矛盾。

    但忍讓也有一個度。

    好面子又習慣了高高在上的貴族,因為供糧短缺而又囊中羞澀買不起稻米時,會憤怒而不是轉而買入其它食品也理所應當。

    于是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幾乎與水俁那一夜性質相同的局面在濟州其它城市也迅速地發生,只是含蓄文化下成長的新月洲士族們并沒有用直接打砸搶這種“粗暴野蠻”的方式——他們拿出了自己的身份和權力去壓榨,逼迫米鋪老板必須把價格降回到原來那樣。

    這顯然是強人所難,但貴族又怎會在乎。

    而在他們還在斤斤計較著“吃什么”的時候,因“濟州府事變”而迅速呈燎原之勢擴展開來敵對情緒和下克上運動。

    直接讓“吃什么”變成了“還有沒有吃的”。

    月之國是一個農耕大國。

    稻米、蔬菜、水果、茶葉、薯類、小米,這個國家8成以上的人口是以種植為業的農民。

    而當農民們群情激奮地抄起鐮刀鋤頭放下農田前去與貴族對立時,一個非常樸素的問題就擺了出來——沒人打理的農作物怎么辦?

    最初有其它濟州農民不愿意參加這場聲勢浩大的“下克上”運動,想留在家好好照顧田地時,他們氣血上涌的年青鄰居還會指責唾罵他們懦弱膽小。

    而當他們瘋狂鬧騰了一周回家卻發現作物都已經全部枯死之時,這些人在熱血退去后。

    發現留給自己的只有一地雞毛。

    最初水俁煽 初水俁煽動恐慌的謠言終于在他們自己的不懈努力之下成為了現實——糧食短缺的問題在8月末剛剛入秋本應是豐收的時節確鑿無疑地到來了。

    但問題的解決方法卻也變得很是明顯。

    已經訴諸過暴力,甚至下克上反殺了不知危險依然出門毫無防備的濟州士族,品嘗過掠奪財物的甜頭的農民們。

    會向家里還有余糧的其它農民舉起武器也只是一念之差。

    人性從來都經不起考究。

    那些未曾參加暴動老老實實照顧田地的人,他們的“不配合與懦弱”成為了討罪的理由——沾過血便自以為已經成為頂天立地男子漢的人,品嘗過結成團訴諸暴力可以帶來的優越感與權威感的人,將他人的糧食與生命全都視作任由自己處置的所有物。

    于是不光是平民與貴族,就連平民與平民之間也出現了對立。

    一部分純粹主義者認為必須集中精力團結起來對抗那些要處置他們的貴族,但更多的人只是食髓知味地繼續品嘗通過宣泄暴力帶來的掌控感。

    人人自危,分裂成無數小團體互相敵對的局面,在口糧緊缺的現實物質條件催生下出了無數的惡。

    泰州失聯,濟州動亂,章州孤立。

    新京的掌權者焦頭爛額,而在如此動蕩不安的背景之下。

    我們的賢者一行,此時卻正在濟州的森林之中烹煮著食物。

    亨利作為慰問品買給傳教士們的那些里加爾式的口糧,在這種時候哪怕不甚喜歡武士們卻也得吃上一些。

    因為他們也未曾預料到濟州的事變。購入的和式口糧雖然充足,但考慮到往后的路途也許補給不便必須動用賢者個人購買的部分,此刻先嘗試品嘗一些適應適應口味才是正解。

    只是賢者所購入的東西雖是里加爾式,卻并不完全是西海岸或者拉曼風味的。

    陶罐里裝著的東西,是用鹽腌制發酵的蔬菜。一經打開,一股子濃郁的酸味就飄散在空氣之中。不光是新月洲的武士們對這極具刺激性的氣味面露不悅,就連拉曼傳教士一行也不甚喜歡。

    也就唯獨我們的洛安少女與賢者先生尚且能夠接受。

    “是酸菜啊。”白發的女孩兒如是說著——這是一種奧托洛風格的腌菜,洛安作為曾經也生活在西方大地上的民族,也具有類似風味的菜肴。

    奧托洛人的餐飲整體上與里加爾大部分其它地方一致,都以面食為主,只是民間愛吃的面包通常是帶有酸味的獨特黑面包。

    酸菜也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乍聽之下似乎與東海岸南部以番茄為中心的料理十分相似,然而如果只是這樣的話拉曼傳教士們也就不至于面露難色了。

    東西里加爾兩種傳統菜系最大的區別在于——東海岸的“酸”,實際上是追求“鮮味”的結果。

    番茄湯雖然酸,但它的鮮美也十分出眾。可奧托洛的不一樣,奧托洛的“酸”,實際上是追求長期保存的結果——這恰恰與“鮮美”的定義相反。

    不論是黑面包還是酸菜,只要存放得當都可以放上很長時間。這也是亨利購買這些而不是那家店更擅長制作的拉曼菜系的緣由,他們終歸是旅人,并且沒有富裕到能夠肆意拋棄的程度,所以得好生考量食物變質的問題。

    與此相同的還有一些熏肉和豆子,表面用煙火熏到干燥發硬的拉曼火腿與奧托洛香腸若是存放在干燥地帶足以耐久數年,再配上袋裝的豆子,算是補缺了青田家一行那典型和人餐飲當中嚴重缺乏的副食組成。

    除了這些以外,賢者作為慰問品買給傳教士們的自然是相對正常一些的面包——而這也是他們眼下在處理的部分,這些面包相對來說更不耐存放,所以要優先解決。

    從陶罐中取出的酸菜用隨身小刀切成細絲,再配上事先浸泡的豆子。香腸可以直接煎,但還有一些更耐存放的咸肉卻需要過好幾遍水——因為它們為了盡可能保存長久,實在是做得太咸了。

    咸肉過水的過程是最耗時的,它們得先切塊進鍋,燒煮讓鹽分稀釋出來之后倒掉,再加水,重復3遍后取出用平底鍋煎至兩面金黃,再加入豆子和其它調料燉煮。所以這個是事先準備的。

    但除此之外的東西便都相當省時。

    用咸肉加熱融出來的肥油將香腸煎一下,面包切片并略作烘烤,把配上切絲的酸菜和豆子燉咸肉,便組成了在西海岸往西的奧托洛帝國民間常見的一餐。

    除了烹煮咸肉的部分以外消耗的時間都非常短,如果不是香腸而是火腿直接切片配面包的話甚至只需要5分鐘不到的時間就能準備好。

    相較于新月洲的主糧總是文火慢燉才能品用,賢者三下五除二就弄完了這一套里加爾風格的午餐,簡直讓青田家一行負責煮食的足輕們目瞪口呆。

    “先生這、這就好了?”

    ‘這樣真的能吃嗎?’的心里話幾乎脫口而出,但亨利一如既往不置可否,只是聳了聳肩。

    久違的面包配菜讓傳教士一行首先動起了手,雖說是更偏向于奧托洛式的餐點,但這終究也是里加爾人的風格,所以他們很快地便大快朵頤了起來。

    里加爾一行加上作為夷人的璐璐還有平民出身的堅爺以及博士小姐與花魁接著都跟上了腳步,他們或半信半疑或滿懷期待或好奇地打量。

    而青田家一行在遲疑了一會兒后也終于放下了成見,作出了大膽的嘗試。

    “有些重口,但尚可接受。”成為了武士們的評價。

    要讓新月洲人普遍較淡的口味接受里加爾式餐飲,不是一兩日便可以達成的。但總的來說這一餐雖然不符合習慣,卻也沒有到不可接受的地步。

    存放方便,儲存時間耐久,并且烹飪省時。

    類似這樣的一餐不光是奧托洛帝國那邊的家常菜,也是奧托洛軍人常見的口糧——據說那邊的冒險者也很青睞這種組合。

    非要說還有什么缺點的話,也就是存放酸菜的罐子較為沉重易損。

    并且氣味有點大罷了。

    ——這本不應該是一個問題,因為他們畢竟為了避人耳目都來到了一片深林之中。

    除非。

    有剛剛好是奧托洛出身的人,又剛剛好避人耳目也走入了這片森林,然后還剛剛好在飯點聞到了熟悉的菜肴氣味基于好奇心靠近過來。

    于是,在這種巧合又某種程度上命中注定之下。

    一行全副武裝的人忽然從亨利他們附近的灌木叢中鉆了出來。

    雙眼相對的一剎那之間,空氣都凝滯了。

    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啊——嘶——”米拉看著那群人與她一般無二的白發,忽然想起了之前在章州的遭遇。

    而這群人打量著他們這一隊明顯過于奇特的組合,一時之間也慌了神。

    “奧斯托巴奇(撤退)!”待到為首的人終于反應過來前面的人并不是他們的友軍時,立刻下達了指令轉身就跑。

    “這——”老喬愣住了,而亨利兩口吃完了面包,抓起了克萊默爾。

    “我說你們。”

    “不想追追看么,一看就形跡可疑的家伙。”賢者聳了聳肩,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