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賢者與少女 > 第十三節:愣頭青
    世人在提及劍士之間的對決場面時,往往會將眼光著重于雙方的技術上面。

    在以帕德羅西帝國為首的東海岸上流圈子當中,但凡劍術討論,通常都會以眼花繚亂的變招和各種花樣繁復的劍術招式名稱,如黑白戰棋一般你來我往見招拆招,半天討論不出來一個結果。

    技術,在拉曼系的上流貴族——尤其是年輕一代——的圈子當中,被視為及其重要的因素。

    事實上,在許多的戰斗當中,技術也確實能夠起到相當大的作用。

    但它或許并沒有他們所想的那么重要。

    年青人在拔出腰間那擁有復雜裝飾護手的單手長劍緊接著的下一秒鐘,馬鐙一蹬,韁繩一拉,就朝著亨利襲擊了過來。他身后梳著大背頭的老人作出了驚訝的神情,但這皮笑肉不笑似的偽裝并未能夠逃脫賢者的雙眼——那留著花白大胡須臉龐上眼睛深處平靜自若,絲毫不像是對此毫無預備的模樣。

    想來也是,作為前來找尋自家小姐的人,僅僅派遣出兩人的規模,同行二人自然必須互相熟識。所以這個年青人做出這種事情不在他意料之外,但老人按捺在原地,既不幫忙也不阻止,顯然也是在盤算著一些什么。

    電光火石,而在場數人著目點和思緒各不相同。

    與還能關注其他事情的亨利不同,米拉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明顯的危機之上。她僅僅瞥了一眼就明白這個年青人也是有研習過劍術的人,對方手中的單手劍收在鞘里的時候看起來與瑪格麗特的刺劍一般無二,但拔出來以后劍刃至少4公分寬度的模樣又給出了另一個說法。

    帕德羅西上流社會所使用的花式刺劍極其修長,細又窄的劍刃提供了優良的穿刺性能,但它卻只適用于貴族之間一對一的決斗。這是一種文明的武器,相比起在血肉相搏的戰場上久經考驗設計出來的只是為了殺傷敵人的工具,它更加注重與“令貴族死得體面優雅”。因而在設計上就無法進行令場面血肉模糊凄慘惡心的斬擊,而只能是造成穿孔刺擊,讓參加決斗的貴族即便是死,也是“鮮血染紅了華美精致的衣裳,臉色變得蒼白,緩緩倒地”,相對體面地死去。

    這是溫和又體面的、文明人的追求,但帕德羅西帝國遠遠不能談得上是個溫和又善解人意的國家。

    這個千年帝國的歷史是由血與骨構筑而成的,少女身上所穿著的胸甲所攜帶的長劍便是這高度發達的戰爭文化結果。因而作為優雅刺劍的另一面存在,帕德羅西帝國亦存在有殺傷力不輸給野蠻西海岸的殘忍工具。

    “劈刺劍”米拉輕聲念出了那把以優雅護手裝飾但前方劍刃卻寒光閃閃的單手劍極其簡明扼要的名諱,而只騎馬朝著這邊緩步跑來甚至連加速沖鋒的意味都沒有的年青人,采取的身位重心靠后打算朝著亨利臉部揮舞的動作,顯然他也還是有所保留不想弄出人命,只是想要發泄自己的怒火給予賢者一個下馬威。

    “愣頭青。”米拉一陣見血地得出了結論,即便是一旁對于劍術等等都一無所知甚至有些對情況感到迷茫的瑪格麗特,在這一瞬間亦有一種想要扶額長嘆的沖動。

    很顯然,這個人把亨利當成了哪里隨處可見的低級傭兵。

    而他又對于自己的技術,過分地自信了。

    有道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熟悉戰斗與劍術的人總是能夠從別人的站姿和持劍姿勢等等諸多細節判斷出對手的意圖甚至是性格——這個20歲出頭的拉曼貴族青年有意地操控馬匹不達到全速,手中的長劍夸張地舉了起來同時發出大喊試圖讓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而他的身體往后傾斜是為了在馬背上獲得更好的平衡性。

    他計算好了攻擊距離,盤算的事情是在與亨利錯身而過的一瞬間揮出準確的一擊——不會真的打中,只是從賢者的面前堪堪擦過。

    極具表演性質,想要博人眼球,想要吸引他人的注意力——而吸引的對象是誰,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做給瑪格麗特看,用帥氣又炫耀性十足的技巧,把這個高大的傭兵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這些下級傭兵懂得的就只有簡單的格擋反擊,證明給瑪格麗特看這家伙只不過是身材高大的空架子,其實內里什么都沒有。

    徹頭徹尾的炫耀,在年青人眼中這會是一場自己單方面的表演。

    “”亨利沉默著,米拉的那一句愣頭青他聽得一清二楚,而賢者對面前這個年青人下的結論也大致與此相同。

    “咻呼——”長劍以夸張的角度揮下,但早在它揮舞下來之前亨利就已經一個側身如閑庭信步一般閃避了開來。“呃——”年青人愣了一瞬,但他到底是有些基礎的人,一拉韁繩令戰馬減速手中長劍回過身就又是一記劈砍,只是這一次他多玩了一手在劈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變換方向從瞄準頭部的豎劈以手腕一擊翻轉劃出一道圓弧襲向了脖子。

    這招變招他練得爐火純青,發生在僅僅半秒之間。但亨利依然閑庭信步,連劍都不需要拔出來,就輕而易舉地躲開了它。

    “”即便再怎么年輕沖動,接連兩次被避開他也多少注意到了這個男人的不凡之處。但眼角余光瞥到一側的瑪格麗特正全神貫注地——至少他自己以為是——瞧著他,年青人一時間漲紅了臉,一股氣從胸膛當中迸發,抓著鞍座一個翻身就跳到了地面上來。然后一拍馬屁股讓戰馬遠離,明擺著是要亨利好看。

    “菲利波,收手吧!”眼見場面即將變得對自己同伴不利,背后的老人總算開口阻止。名為菲利波的年青人漲紅了臉像出鞘利刃一般氣勢洶洶的模樣與平靜的賢者形成了及其鮮明的對比,但比起神情和態度,最為重要的還是兩人的身高差。

    菲利波是一個典型的拉曼青年,身高僅一米七不到的他站在亨利的面前看著就像是個小孩子。而正如我們前面所提,盡管尤以東海岸上流階級的圈子當中為首這絕大多數人都崇尚“技術無敵論”,單就實際而言。

    技術,并沒有他們所想的那么重要。

    古拉曼帝國有一句諺語:“一力降十會”。

    體格和力量在戰斗當中占據的重要性高達六成,而技術只占三成,余下的還有一成是運氣。

    一個身高僅一米七左右的優秀劍士手持長劍面對一米九以上拿著巨大木棍胡亂揮舞的壯漢,輸掉的往往是前者而非后者。

    在體格相差無幾時技術確實能夠起到勝利的關鍵性作用。但當雙方并不站在一個重量級時,擁有優勢的一方甚至不需要去考慮使用任何的技巧。正如我們的賢者先生一直在做的那般——他只需要揮砍,然后保證砍中敵人就足夠了。

    因為他的體格和力量加上大劍克萊默爾的攻擊距離和重量,只需命中,基本上對手非死即傷。

    并且。

    即便是要談論技術。

    這個年青人也是遠遠不及亨利的千分之一。

    “啪——!”

    跟這種愣頭青的糾纏是沒完沒了的,如果你不讓他意識到雙方之間的巨大差距,他就會一次又一次地糾纏不休。

    所以亨利不打算再浪費時間。

    “咻——奪嗚嗚”

    快得幾乎沒人可以看得清楚發生了什么,菲利波的劍就掉在了地上。

    亨利近身一個箭步,直接用胸甲的凸起頂上去滑開了菲利波的劍刃,然后手繞到了他的腋下一繞一提,緊接著另一只手用力往他持劍手掌一拍,就成功地完成了繳械。

    對于身上的防具的運用恰到好處,動作 ,動作流暢熟悉如行云流水,而速度又似奔雷疾風,令人措手不及。

    “你、你——你、你怎么——”菲利波愣在了原地,他驚慌失措地拍著自己的身體同時左右觀望仿佛是有兩個亨利另一個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偷偷潛入到了身邊,但四周空曠無人,他最終還是只能接受自己明明手持利刃擺出攻擊姿態還是被人欺身繳械的史實。

    “我——我——”之前的自信心有高,眼下的菲利波就摔得有多重。

    他想要炫耀的單方面戲弄對方,現在反過來成為了送上去的菜。而讓這一切變得更加嚴重的,是這還是當著瑪格麗特的面發生的。

    “我——”菲利波漲紅了臉,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身后的老人瞇起了雙眼打量著賢者。

    亨利露的這一手干凈利落的繳械并不是在作秀,跟隨自己老師已經有相當時光的米拉是知曉這一點的。莫比加斯內海的東西海岸都有一手半劍、雙手劍以及單手劍的運用者,而由于武器基本一致,所衍生發展出來的使用技巧自然也大同小異。

    絕大多數的普通人和下級傭兵不提,就連貴族和劍士劍師這些系統性學習劍術的人,其基本套路、對于距離的判斷、站姿重心的掌握和揮舞方式,也都是一個模子里刻畫出來的。

    區別東西海岸劍術體系的,是高級進階劍術的理念和細節上面的運用方式。

    以近身戰斗為例,西海岸風格的劍術近戰動作亨利在濕地地區曾演示過其中一二,使用半劍劍技將長劍的整體長度縮短,作為匕首或者鈍器用劍的其他部位貼身攻擊。

    而東海岸,特別是流傳在帕德羅西帝國上流社會圈子當中,已經有數百年歷史的劍術體系,近身戰的做法,則是如同賢者當下所展示的模樣。

    一個標準到如同教科書一般,又如閃電般迅猛,以至于幾乎沒人能夠看得清的,繳械動作。

    雙方都是明白人,亨利用的是動作而非蒼白無力的言語來傳達自己的意思。

    “你們打不過我的,別自取其辱”他雖未開口,卻正確地表達出了這一意味。

    對貴族而言顏面極其重要,帕德羅西歷史上甚至有決斗失敗者在被勝者饒恕一命之后不單報復毒害其全家還將當時在場所有觀眾一一殺害的惡性事件發生,盡管這個小村子附近的農民并不眾多,但亨利還是沒有做得更加過分,而是給對方留了一個臺階去下。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好,有的事情留著這層窗戶紙不要捅破才是上策。

    一頭白發的老人安靜了,菲利波也沉默地轉過頭撿起了自己的劈刺劍。

    對方并不是無腦的下級傭兵,僅僅兩三接招他就明白這個高大的傭兵強悍到足以在自己所擅長的事情上面碾壓自己。

    因為他做這一切的時候身上還穿著一件板甲,帶著包括匕首在內的好幾把武器。

    而輕裝本應更加靈活的自己,卻連反應的機會都不存在。

    “大小姐,還有您二位。請到附近休息,進行長談。”老人拉了一下韁繩,令戰馬朝著這一側走來,而后開口說道。

    “你們先去,我還要交任務。”亨利看都不看他,從米拉手里頭接過了雜毛犬的韁繩,然后轉過身打算朝著另一側走去。

    “呃,這事,十分重要,還請您——”老人的神情有些尷尬,但賢者對此只是聳了聳肩:“當然,我這也是。”

    “這可是兩個銅板呢!”亨利說著,然后就頭也不回地朝著另一側走去。他身后的米拉又翻了個白眼,白發大背頭的老人這會兒終于是按捺不住了,舉起了手張開口準備叫亨利停下,但瑪格麗特卻在這時開口阻止了他。

    “由他去吧,費魯喬,我忠誠的管家。”盡管身上臟兮兮的,在面對自己家臣的時候瑪格麗特依然流露出來一股貴氣逼人的模樣。她瞥了一眼有些垂頭喪氣地走過去牽回自己戰馬的菲利波,然后接著說道:“初次見面就被人拔劍相逼破口大罵,我想梅爾先生想要走開一會兒也十分正常。”

    “誠惶誠恐,小姐還請理解菲利波的沖動。”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的費魯喬恭敬地鞠了一躬為愣頭青辯解道,而瑪格麗特愣了一會兒,長嘆一聲,以不符合她年齡,但聯系到貴族身份卻又令身旁米拉感覺十分自然的成熟語調開口說道。

    “你應該是有收到我的留言了,所以到頭來,又是叔叔搞的鬼嗎。”她這樣說著,而米拉注意到管家費魯喬在聽到這個字眼的時候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又朝著瑪格麗特打了個眼色,像是在勸她這種事情不宜在外人面前聲張。

    “嗯,這里確實不是談話的好地方。”瑪格麗特這樣說著,而一行四人就這樣朝著村子里他們下榻的農居走去。

    菲利波和費魯喬是怎么樣追蹤到他們的,這種事情已經是無需詢問。畢竟他們雖說決定不向傭兵工會報道,卻也并沒有因此就如何地喬裝打扮避人耳目。稍微向著切斯特小鎮周遭調查一下,找尋到蹤跡也并非難事。

    但庭院當中都有著三四十人的守衛,卻僅僅派出兩人規模的追兵,并且其中一人還是身居高位的管家,即便是我們白發的洛安少女,也能夠嗅出一股貓膩的味道。

    只是她跟瑪格麗特到底只是雇主跟被雇傭人的關系,因而在去到了暫且下榻的民居以后,就只有管家費魯喬跟貴族小姐二人走了進去。米拉和牽著馬一臉郁悶的菲利波,就都停留在了門外,充當守衛。

    這個顯得有些沖動的年青人在安靜下來以后才注意到了洛安少女的存在,他在此之前似乎未曾見過一頭白發的人種,也興許只是青春期男性的本性使然。總之那時不時地朝著米拉瞥來的目光,令少女修長好看的眉毛都皺到了一塊兒。

    十幾到二十歲出頭的年青男生總是這幅德性,爭強好勝,一旦附近有年齡相仿的女生存在表現欲望就會被十倍百倍地放大,以至于開始做一些顯得有些蠢但他們總是自以為很帥氣的舉動。

    但當與女生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們又會變得羞澀起來,甚至就連靠近過來開口說話也不敢,只是在遠處偷偷地、一下一下地瞥過來。

    “有點火大。”洛安少女抱著雙臂靠在民居的外墻上小聲地嘟噥了一句。

    而以交任務為借口離開了這里的賢者直到十數分鐘之后才慢悠悠地走了過來,他望著一左一右站在門口當守衛的二人,菲利波錯開了眼神臉上多少還有些憤憤不平之色,而米拉則是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亨利聳了聳肩,下一刻瑪格麗特推開了民居的房門。

    “不好意思,隊伍,也許要擴大一點了。”她帶著抱歉意味地對著亨利和米拉笑了笑,而身后的費魯喬也慢慢地走了出來。

    “小姐非要進行冒險的話,老夫也并無資格阻攔,但,還請允許我這老頑固一同前行。”他對著亨利稍稍點頭,雖是行禮,但不卑不亢。

    “就,多有叨擾了。”

    “行,反正我們傭兵就是拿錢辦事的。”亨利第不知道幾次聳了聳肩。

    “看來我們要當一段時間的隊友了。”米拉轉過頭瞥了一眼,而菲利波遲疑了兩秒鐘才反映了過來她是在跟他說話。

    “啊、哎,是、是的,請多擔待。”

    毛躁又不知所措的模樣和之前沖動的樣子看似有所區分但仍舊同屬一支,米拉朝著屋內走去環境由明亮變得昏暗,少女搖了搖頭,輕聲感嘆。

    “真是個愣頭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