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

  形如鬼魅的黑鸮們被打濕的長袍不再飄揚,他們低著頭,沉默著從黑鸮之首處領取任務,三兩結隊出了奇維塔城。

  斷了線的雨水不斷地滲進隨行梭倫皇家騎士團成員的鎧甲中,連帶著他們的心也冰涼一片。

  像是被一片落葉阻攔了進軍路線的螞蟻,他們慌亂地在雨中亂竄,挨家挨戶搜捕可疑人物,盡管臨時管控大局的澤尼爾勒令所有人不準濫用暴力擾民,但是那些在暗殺事件中防衛不當身負死罪的騎士們已經管不了許多。

  他們粗暴地敲開房門,如有人開門遲緩便以魔法破門,一窩蜂擠進去,尋找著自以為的“證據”。

  如同驚弓之鳥的奇維塔人民麻木地蜷縮在房間的角落中,任由這些人砸爛自己儲存糧食的甕,痛苦地看著狂風卷著雨水拍打在隱藏食物的地窖上,那些舍不得吃的谷物一點點被濕潤…

  沒人敢阻攔,他們只是用怨毒的眼神望著這些惡魔。

  澤尼爾的首席魔法師闖入了雨幕,他們用果決狠辣的行動傳遞了澤尼爾的意志。

  凌虐奇維塔民眾的騎兵們被捆在木樁上,于雨中施以鞭刑,冰冷的雨水沁進毛孔,鮮血流淌又被迅速沖刷,騎兵們的哀嚎聲在大雨中回蕩。

  滿身傷痕的他們被無情地丟在大街上任由奇維塔民眾圍觀,即便已經接近失溫邊緣,監刑的首席魔法師依舊沒有放人,強硬地命令騎士團的人靜候懲戒時間結束。

  冒雨圍觀行刑的奇維塔民眾握緊了拳頭,他們不敢高呼喝彩,但眉宇中的快意顯而易見。

  澤尼爾的臨時宅邸自然被隨行的帝國執政官圍了起來,相較于民眾的解氣,他們對于澤尼爾鞭撻狄維克的貼身騎士十分不滿——當然也許也有指責澤尼爾對有爵者不留情面的意思。

  這次接見注定不歡而散,帝國的執政官們認為澤尼爾臨時接管皇帝遇刺后的權利屬于無奈之舉,但澤尼爾接替臨時權利后的舉動卻形同僭越。

  擺脫了這群猶豫是否要給自己父親“蓋棺定論”的執政官后,澤尼爾略顯疲憊。

  陰影中的黑鸮久候多時,澤尼爾的首席魔法師開啟魔法屏障隔絕內外。

  “黑鸮之首,你也許有些話要對我說?”

  黑鸮之首恭敬地半跪,卻不發一言。

  澤尼爾嘴角扯動,揮了揮手,取消了屏障,任由黑鸮之首離去。

  首席魔法師在黑鸮之首離去之后為澤尼爾斟了一杯茶:“殿下為什么不追問?”

  “黑鸮,梭倫意志的延伸,他們一般只聽命于皇帝本人。”

  首席魔法師斟茶的手抖了一下,茶水灑出。

  澤尼爾不以為然地抓過茶杯細細地品茗:“我們該在意的只有領地,奇維塔只是一個餌,不值得我們浪費精力。”

  末了,他補充:“幫我請塔妮婭過來。”

  塔妮婭的馬車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面上緩緩行過,在首席魔法師離開后,凌虐奇維塔民眾的騎兵剛剛被從立于大街之上的木柱上取下。

  因為長時間被雨水沖刷,他們的皮膚褶皺,臉色蒼白,即便被同伴攙扶依舊渾身顫抖,踉蹌不已。

  即便如此,他們依舊用著些微的氣力痛罵著澤尼爾的殘暴。

  沒有人認為闖入民居搜查是一種冒犯,刺客能夠輕而易舉進入奇維塔城,沒準就有這些“普通人”協助,奇維塔地區叛軍余孽潛伏是很自然的事。

  塔妮婭懷著些許疑惑踏入了宅邸當中,澤尼爾坐于石桌邊似正與自己的信使討論著什么,見到她到來微微點了點頭。

  已經許久不與澤尼爾私底下見面的塔妮婭也禮貌地還禮。

  等到閑人退下,澤尼爾開門見山:“有一批糧食,希望你代為發放。”

  “糧食?”

  “補償那些受到襲擾的民眾,名單已經擬定,你只需要出面領走這份受民眾們感激的榮譽便可。”

  塔妮婭有些錯愕,但是很快恢復了平靜:“我要付出什么?”

  “不需要。”澤尼爾說,“無論貴族還是民眾都已經習慣了你‘綠蔭’的名號,你的恩惠自然而體貼,不會讓那些麻木的人認為是帝國刻意的補償。”

  塔妮婭笑道:“執政官們對于你在父親死后自然而然臨時接管大部分權利十分不滿,伱又為了一群榨不出一點利益的窮人得罪了他們,最后把名聲拱手讓給我…令人恐懼的風暴什么時候如此柔和了?”

  澤尼爾缺少必要的幽默,他的話語坦白直接:“我只在乎自己領地子民對我的看法,奇維塔距離風暴領太遠,反倒是距離你的‘綠蔭領’比較近。”

  塔妮婭嗅出了一絲異樣,腦海中快速地進行著思考。

  她抬起頭望了一眼身邊的赤紅,澤尼爾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

  “有屏蔽,黑鸮也無法窺探。”

  塔妮婭并不買賬,赤紅確認之后,她才放下了戒心,一臉嚴肅:“你知道了什么?”

  “不比你多,這次南巡開始時你就有預感了不是嗎?”

  塔妮婭回憶起了刺殺時的畫面。

  一切發生得很突然,父親的車架在奇維塔城寬敞的街道上緩緩行駛,第一次目睹帝國之首的民眾雖歷經諸多苦難,但仍被浩浩蕩蕩的隊伍,威嚴雄壯的護衛騎士的氣勢所震撼。

  領主蒙蔽皇帝的說法在奇維塔仍有市場,因此這些可憐的人一點點把頭貼在了地面上,只為皇帝能看到自己的卑微與忠誠,然后…讓他們有一條活路,吃一頓飽飯。

  道路旁的灰泥墻忽然碎裂,一個高大雄壯的身影在倒塌的墻灰中顯現,那蒙塵的銀白色鎧甲反射著幽冷的光,倒映出無數張錯愕緊張的面容。

  長槍毫無技巧地探出,看不出快慢。

  近衛領教了長槍的恐怖,布滿血絲瞪出眼眶的眼球,口中噴吐的鮮血,凹陷的胸腔,離地騰飛的身軀無不告訴眾人,這一擊殺傷力有多么駭人。

  晚秋的奇維塔霜雪飛舞,青石路面上寒氣如蛇蜿蜒前行,誦讀咒文的魔法師沒有來得及,所有試圖圍殺暗殺者的人都被刺骨的寒意冰封成一座座雕像,暗殺者龐大的身軀開始加速,壯碩的體格撞碎沿途的冰雕,大踏步向前。

  與之碰撞的騎士皆是梭倫精挑細選的絕對精銳,但在暗殺者滔天的殺意覆蓋之下,手腳冰涼的他們沒有人能阻擋他。

  一群又一群的護衛被長槍掃飛,開辟出一條道路的暗殺者迎著驟然出現的黑鸮殺了過去。

  帝國的意志們或以魔法,或以武器擊打在暗殺者的軀體之上,從鎧甲縫隙滲出的寒意扭曲了魔力,令疾風驟雨般的攻擊如同毛毛細雨。

  “雪怪!”

  終于有人認出了暗殺者的身份。

  奇維塔叛亂前期獨自一人殺入先鋒營陣地,攪亂梭倫布局。

  奇維塔叛亂中期將在梭倫黑鸮的包圍下殺出重圍,以流血重傷為代價換走了三位黑鸮的性命。

  伴隨著奇維塔叛亂的結束,松鼠人重歸家園,所有人都忘記了這位曾經讓松鼠人引以為豪,從著裝到武器都模仿過的傳奇人物。

  梅利亞斯的最后一人,昔日梅拉大陸人類鼎盛帝國化為兇獸后殘留的爪牙,他來了。

  正如一代代黑鸮口口相傳的那樣。

  “不是每一只雪怪都忘卻了那頭巨獸,也不是每一只雪怪都愿意接受新的時代。”

  “雪怪如同幽靈,作為梅利亞斯遺留在世間最后的一雙眼睛,他冷漠地注視著梭倫的一切,等待著這個接管了梅利亞斯大片疆土的國度露出薄弱之處,而后…他將歸來,帶著早就該被埋葬的身軀與不該繼續執著的信念,以長槍與魔法踐行他最偉大的忠誠,而我們只能被迫見證。”

  數百年前黑鸮們的讖言在這一刻應驗。

  黑鸮用生命鑄成壁壘擋在雪怪與狄維克之間。

  鎧甲中不斷滲出的寒意升騰為霧氣,這一刻雪怪如同置身于連綿起伏的雪山,他將驚天一槍隱藏于皚皚雪山深處,如同巨龍蘇醒,于巢穴中咆哮著探出身軀,朦朧霧氣中,長槍刺出。

  血肉壁壘被雪怪精妙地躲避而過,魔法、防具、血肉之軀在這一刻盡數失去,狄維克的身前空無一物。

  在一片坦途前,長槍挺進,帶著奔騰的復仇怒火,被埋葬帝國的最后一位帝國意志背對著眾多后輩,將狄維克的心臟貫穿,輕而易舉地將他形如破布袋的身軀挑起,輕蔑地甩向遠處的車架。

  無數人目睹了雪怪弒君,帝國高懸于天穹之上的太陽黯淡無光。

  騎士,黑鸮,魔法師傾盡全力圍殺這個悖逆狂徒,誓要讓這個卑劣的弒君者血濺當場,然而雪怪揮動的長槍,刺骨的寒霜魔法卻在不斷地收割著周圍侍從的生命。

  源源不斷的護衛打算以數量困死雪怪之際,暗處魔法閃耀,附魔的箭簇如雨點般落下,追擊雪怪的騎士猝不及防之下倒斃當場。

  回過神之后,雪怪消失了,只留下尸橫遍野狼藉一片。

  有人掩護雪怪逃離現場也許比雪怪弒君更讓塔妮婭驚詫,這意味著雪怪得到了某個群體的幫助。

  在梭倫,有誰期待著自己的父親死去,掀起變革與動蕩的序幕?

  可選的答案不多,每一個都是重量級。

  一切的一切發生得極為突然,過于震驚的塔妮婭在事情發生的初期便打算傳信領地,做好收購物資的準備,應對大范圍動亂。

  就在塔妮婭即將打算關閉領地邊境,并將王都羅德米爾的財寶轉移走時,她覺察出了怪異。

  在房間內踱步良久,塔妮婭目光觸及赤紅與一眾魔法師隨從后,恍然大悟。

  所有都是真的,但有一樣是絕對是假的。

  塔妮婭沒有看到帝國魔法師學院的八階魔法師,那本該是與父親如影隨形的“近衛”一員。

  謎題近乎揭示,但塔妮婭卻不敢表露出自己已經看破一切的模樣,她仍然不知曉垂釣者渴望獲得的魚兒是哪一條,還是說他很貪心,打算將魚塘中不安分的全都一網打盡?

  同樣看破迷局不敢說破的還有澤尼爾,他清楚地知曉奇維塔已經成為了圍獵場,一切野心勃勃者都將被獵殺于此。

  他選擇了最為穩健地應對方式,幫助打獵的人維護好場內秩序。

  比起得罪貴族,他更怕得罪布局的人——盡管他早已知曉自己獲得領地的真正意義。

  心照不宣的兩人確認了眼神。

  塔妮婭說:“雪怪也許是個意外的收獲。”

  “也許不是,他可能就是為此而來。”澤尼爾說,“如果是我,我不會放任帝國的邊疆受到過往陰影的影響,昔日的幽靈應當重歸墓地獲得安息,而不是帶著不甘一次又一次地播撒混亂的種子。”

  “一次又一次?”塔妮婭皺眉,她隱約覺得澤尼爾知道自己所不知曉的秘密。

  澤尼爾沒有解釋,這讓塔妮婭更加確認了自己的猜想。

  塔妮婭不再言語,起身告別。

  臨行前,她問:“哥哥…澤尼爾親王。”

  “叫哥哥吧,愿意這么喊我的不多了。”

  塔妮婭愣了片刻,這是澤尼爾多年以來少有地溫柔,話語也十分親切…就像小時候自己被欺負時,他會為自己出頭一般。

  “為什么要提醒我,順便幫我?”

  澤尼爾抬起頭,臉上的柔和一點點恢復成僵硬的線條,他像是佇立在審判庭之外的雕像一般保持著仰望的姿勢,目光不知觸及了時光中的何處。

  許久,他注視著塔妮婭。

  “也許是擔心你又做蠢事,雖然常說親情淡薄,但是對于有出息的妹妹,我仍然愿意在合適的時候幫一把。”

  “蠢事?”

  “璐璐緹斯。”

  塔妮婭神情黯淡,低下了頭。

  “你全程注意著?”

  “是的。”

  “你有參與嗎?”

  澤尼爾嘴角上揚。

  塔妮婭有些羞愧地嘆了口氣:“抱歉。”

  “無需向我表示歉意,我能理解你的警惕。”

  離開澤尼爾宅邸,塔妮婭回首那隱藏在雨幕中的建筑輪廓…

  “親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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