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閣 > 亡者之路前傳:白銀之翼 > Chap 31:Alyosul(阿遼硫)
  我坐在靠窗的餐座上,望著旋轉餐廳外露臺的角盆,那里一朵朵黃玫瑰本已耷拉在花梗上,傍晚又開始降下細雨,這些夜間精靈一下子變得神氣活現起來。水幕開始一輪輪打在落地玻璃上,看著這一切,十天前在魔魘倉庫里與迪姐真正認識的那幕,恍若隔世。遠處的美洲銀行,梅西百貨,勞氏公司,杜克能源,葛培理圖書館,如夜明珠般鑲嵌在這座女王之城的遼闊錦緞上。但它們再耀目璀璨,也不及坐在對面的那個女子,迪克西.溫蒂。

  為查找藍色瓶子的信息,從十三歲起我便像著了魔那般,瘋狂迷戀上調制香水,只求能重新嗅到熟悉的氣味,一度被林銳挖苦為想要成為貴族。我堅信,若這小子能明瞭其中的復雜由來,絕不會再開此類玩笑。正因缺乏圖樣外加喪失記憶,整整十年間我竟無跡可尋。

  “前些天,我在晚飯時段打過四次電話,本打算在那時就給你,可你關機了。”

  誰能想到,面前這個神奇女人,只花了不到一周時間就輕松搞到手,而且據說沒花一分錢,托人在YardSale上發現的。并選在這個時刻,我決意要攤牌的時刻將它給了我。霎那間,我再也控制不住內心澎拜,竭力吞下淚珠,轉去廁所放聲痛哭了很久。

  Dixie是名流,這間餐廳里許多人都認識她,個中有些甚至會是同行。我的一舉一動都會給她造成影響,倘若當眾掩面哭泣,明天頭條上就會被登出“知名新聞主播與神秘男友餐廳約會,因求愛未成當眾失態”之類聳人聽聞的標題,沒準她會水漲船高,但我必然屁股后引來一群狗仔隊。隨后,身份被曝光,偷渡被調查,半年后遣送回里昂,一切可想而知。

  在水臺我左右端詳自己面容,白熾燈下雙目通紅,只得打了些薄粉底掩蓋,隨后凝了凝神,將嘴角翹起,這才穩定情緒重新回到餐桌前。將手曲曲折折探進內側口袋,掏出個綠皮信封遞給迪姐,說這是出來前老戴塞給我的,猖鬼一戰的錢不該全由她支付。

  迪姐又像瀑布淤泥池子前那般掩嘴偷笑,漫不經心地置入包內。這點小錢對于身為財神的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Dixie用勺攪著香櫞水,抬眼問:“你想和我說些事?是什么?”

  “沒什么,”我避開她直視的目光,答:“一些不足掛齒的小事,而且我已忘了。”

  “Besson,這段日子雖然歷經苦難,但我過得很充實。若一下子就托關系給你送進杜克大學,恐怕沒那么容易。所以我個人覺得,還是先從社區大學開始,這些事等你德罕忙完回來后再定時間。”她讓我別坐著發楞,再不動刀菜就要涼了,說:“答應我,你會好好去上課,將那些丟失的時間一一找回來,未來還很長,你那么年輕,并且很優秀。”

  “常年的閑云野鶴生活,真要立即人五人六去接受教育,我仍需要個適應過程。”我這才尷尬地開動起來,果然高檔餐館的菜式,不是犀角餐廳那些意大利通心粉可比的。

  “你最可貴之處,就是從不向別人索求任何東西,哪怕自己拼卻半條命,血跡斑斑倒地不起。最初見到時,當你談起往事,我其實心里在想,這個人真是糟透了,并且將永無出頭之日。十數年后也許就以街頭為家,最終荒誕地過完一生。正常家庭的小孩,從出生那刻起父母就為他規劃人生,那些電視上的頭面人物,都是這么過來的。我知道你討厭金領階層,仇視職場寫字間里那些正裝男女,覺得他們都是裝模做樣的虛偽人生。怎么說呢,確實是那樣,但那只是一種生活方式,與偵探和矮男人一樣,都是規則,我也不例外。”

  “嘿嘿,說不上拼卻半條命。若四個月前你見到我,就會覺得那點血只能算小菜。”

  “還記得在加油站前我說的話嗎?我真的是在心里哭啊,”迪姐側轉身,擺出個婀娜的身姿,微微一笑,說:“覺得我很光鮮,許多人都圍著我轉,是嗎?表面上好像是那樣,但你知道這個行業的殘酷規律嗎?我不妨告訴你自己的將來會怎樣,無需像驍鷙那樣,完全可以預測得出。女主播的黃金生命最多不超過45周歲,到了這個年齡后會有幾種選擇,一種是退居二線空出位置給更年輕的后起之秀;一種是轉入幕后當節目制作;還有一種是索性脫離行業去干其他。如果你是混大臺的,譬如能接觸到政客議員什么的,也可通過他們轉入政界,或干脆寫書寫回憶錄,所有人莫不如此。對我來說,還剩下八年黃金期。”

  老實說若迪姐不提,我壓根無法想象這些招牌行業競爭也如暗世界那樣,叵測難料。

  “許多像我這樣的人,在尋常工作中一直替自己找尋各種機會。所有夸張的笑靨,隨著旁人吃驚而吃驚,動容而動容,都是公關。同僚之間,有時他們明確反對你,會用一種委婉的口吻表達不滿,如果你在場甚至會認為他們是在恭維。在這其中,果真就沒有自我嗎?成人的世界,就是相互逐利的世界,我揭你所短或借你所長,都是謀劃自己。最后再用婚姻這種枷鎖將人一套,實在是乏味得很,人慢慢迷茫其中,最后發現真正的自己消失了。”

  “這些,我其實都懂。”左右環顧,我終于找到一個正在抽煙的人,這才心安理得地給自己點上,談深刻話題不如此不足以沉淀。思索片刻后,我說:“你正是讓我找回自己的人,Dixie。在遇見你之前,我始終陷在既想忘卻所有又努力保護它們不被遺失的矛盾中。與那些妖人混在一起,并非出于我自愿,但在那之后我找到了樂趣,更體會到人與人之間彌足珍貴的真情。你像一道清泉出現在面前,是始料未及的,一石激起千層浪,將那些幾乎遺忘的沉渣泛了上來。我有個在佐治亞的結義兄弟,也飽受時空線的困惑。他前一秒還在與彌利耶調情,后一秒那女人就成了自己的老媽;他與另一個美艷絕倫的自己搏斗,結果卻在異世界成了對戀人。各種奇妙之事讓我看著他寂寞妒忌恨,心生悲涼,并覺得自己是多余的。”

  “人就是這樣,平淡中什么都體會不到,需要靈魂的鍛造。在戰火中所凝結的情誼,或在磨難中攜手的并肩,讓它們永不磨滅。一個沒有任何索求的人,一個惦記別人的事比自己身家性命還重要的人,世間還有幾個?0514倉庫是我重塑的輪迴,在其中我找到了最珍貴的東西,那就是你,同樣將最深厚的記憶帶給我的你。”

  在我們每個人的心底深處,都有一處安詳、靜謐、優美的角落。不管那里頭住著的是誰,不管出現怎樣的紛亂與沖突,也不管熱淚滾滾以及痛苦來得有多揪心,最終我們都會找到那個角落,去舔舐自己的慘傷。

  我一度在擔心,脫離超級妖陣后的Dixie,會否應了女兵毒舌,瞬間變臉與自己形同陌路?林銳擁有值得炫耀的資本,我現在也有了,但當真是我想要的嗎?久而久之,我覺出自己的荒誕,在一系列的磨難中,我漸漸擯棄了最初的念想,從而深深愛上了她。是的,冥冥中的推手其實就是我,總在想方設法將自己與她聯系在一起,盡管那樣只會傷害她。

  她不具備我的特殊審美中任何一條,甚至是相反的。愛這種東西完全沒有公式可循,它一下子如潮般到來,讓你猝不及防。每天浮現在腦海中的就是對方,你望著手機在等待,也揣測著她在做什么,任何一句話,都令人琢磨半天,空氣中充滿撲鼻的瑰香。

  愛能致人嬌弱,亦同時帶來勇氣。與小櫻桃之間的那些,只是孤單與落寞,作為天涯同命鳥我們走到了一起,各為自己不被理解而抱團取暖罷了。它是沒有基礎的,并充滿了狡黠的意味,注定不會長久。真正的戀人,哪怕只是昨晚的告別,它已被存入內心的鎖匣,在記憶中如悠遠的風笛聲,催人動容叫人惆悵。

  我會給她帶來無窮災難,這點她也同樣清楚,但Dixie當真如我所想的那么柔弱嗎?

  在泰爾沙洲銀行,我見識到她真實的另一面,就算被人種下蛇胚加持了妖法,但那份暴虐卻是Dixie與生俱有的。她為了捍衛自己珍貴的東西,不惜血流滿面,與八個遠超自己實力的大男人打成平手。這也許就是那位神秘的漂泊者所指,切莫去觸碰的逆鱗。

  魂鐮提出了一個好問題,為什么幕后黑手別人不找,偏偏盯上的是她?倘若此人曾潛伏在幻日魔魘某處,下手的對象挑我更合適。顯而易見,她是被選中的,身上擁有我們還未知的某些秘密,或許也是個天選之人。

  早在72年的3月15號,未曾出生的我已與在念小學的她產生了羈絆。這份跨越時空的前塵往事,將注定在二十六年后,于某個點某一天相逢并爆發,這就是命格。我無法靠爛醉如泥或出外散心,就能輕易向這段感情揮手道別,既然如此難以抉擇,索性讓它隨波逐流。

  “你對我說,過去多次逃離管教營、收容中心,甚至在車站能毫不猶豫將刀捅進別人的肚子里,我當時聽得觸目驚心。在以往的采訪中,我也會接觸一部分有過慘烈童年經歷的家伙,大部分人出獄后只會變得更加混蛋,但也有一小部分人,卻洗心革面重新融入了社會,最后成名成家的也比比皆是。我無法想像,換作我是你,那種生活,即便只有一周,我可能也支撐不下來。你正是在那種扭曲環境里,而強壯了自己的心,它所帶給你的正氣,已成了人生準則,無法玷污,也不會改變。”Dixie愧疚地指了指自己,說:“你使我擺脫了怯弱,每當我獨自一人,或靜下心坐在廊下喝咖啡,自然而然就會想起你。”

  “要不要也來聽聽我的真實感想?”見不停跳出范胖問人在哪里的信息,我索性將手機關了,嘆道:“這么說吧,我見過不少大我許多的男女,他們都愛倚老賣老,對任何建議都不屑一顧,甚至彌利耶笑著告訴我:年輕人就是用來無視的,是隨時可犧牲掉的消耗品。我只想要求一些尊重,很過份嗎?因此,那時你笑得花團錦簇,每一句輕柔對答,都令我極度痛恨你,我不需要廉價的故作關心,與其那樣,還不如你噴我一臉唾沫更叫人來得暢快淋漓。”

  “那然后呢?”她讓我情緒不要那么激動,眨巴著麗眼,似笑非笑。

  “然后?在苦苦求生中,你會順從地跟著走,也會參考我的看法找出各種破綻,我甚至可以與你開各種玩笑,哪怕惡言相向你怎么都不生氣。這種反社會反物理現象,徹底顛覆了我固有思維。最終,闖入幻日的驍鷙不是在救你,而是被你所救贖了,大致就是這樣。”

  一只形單影孤的渡鴉,啞寂悄然地在窗外翱翔,突然張滿翅膀前竄,掠過高樓向著雨幕深處疾飛而去,在地平線的盡頭,躍起許多渡鴉,皆成為了夜景下的沉暮余光。

  “我當真在鐵婆祭臺前那么兇猛?那么,這場廝斗下,你與我,究竟是誰贏了?”

  “顯而易見的,是你贏了。”

  我沒有回去西城,而是隨她一起去了派恩維爾,激烈運動過后,她沉沉睡去。

  望著倒映在天花板上室外游泳池的水波,我感到既興奮又疲倦,不由掏出煙,打算獨自走去后院藤椅上坐坐。過去我與林銳,特別喜愛深更半夜走在黑暗之中。闃寂無人的四周,路旁偶爾躥出的野兔,遠處零星的狗吠,以及附近窗內傳出的呢喃,都令我們感覺成為夜間的主角。那時我們就會爬高,站到樓頂上,然后指著腳下的景致說這是我的城市我的子民。

  手表時針指向午夜三點,此刻的我,不必擔心會遭遇她的鄰居,正可以放松心情。

  當推開門,我不由揉了揉眼睛,這是哪里?獨立住宅附近怎會冒出座大山?很快我發現這是夢境,身子躺在柔軟大床上熟睡,意識卻在游走,因為現實中見不到那種詭異的天際,以及變幻著外形的極光。

  那也是一個雨后的午夜,空氣分外清冽新鮮,青草散發出沁人肺腑的芬芳。若等到旭日東升,必將是個明凈無云的晴天。四周蟲鳴此起彼伏,當探查人的腳步輕移,又緩緩靜了下來,與此同時,灌木后驚起一群發光羽蝶,正飛快拍打翅膀,盲目地朝前亂竄。薄光之下,坐著個似曾相似的女人。

  “麗恩.福斯特?”我遲遲疑疑地向她走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站到此人身后,我終于確認下來,這正是與我在霧龍牙島浴血奮戰的A.C。沒錯,哪怕發色不同,但這條令人望而生憐的背影我記得。既然Leeann出現在此,那么我也不會是自己,而成了瑪德蘭。

  我不知早已死去的她,打算告訴我些什么。人很奇怪,只要老式西裝穿在身,就自然而然成了那個時代的縮影。我點燃手中的煙,在她身旁默然坐下,望著自己皮鞋,一言不發。

  麗恩正抱著酒瓶,獨自凝視著山崗下的漆黑長吁短嘆,見無端多出個人來,便本能地往邊上挪了挪。我雖沒在看她,但余光中掠過這個女人臉上各種表情。她顯露出厭棄又巴望的矛盾,恰如自己曾形容過的復雜,既希望我起身離開,又渴求我能與之談談心。

  這是怎么回事?我忽然記不起跟著將發生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眼前這一幕十分熟悉,這是瑪德蘭與她最初的相識。

  “也給我來一杯吧。”望向手中,無端多出個紙杯,我接過她遞來的酒瓶,給自己斟上。

  “你也是俱樂部的,我見過你,你喜愛晚餐時獨自坐在角落里看報,卻不怎么吃東西。”

  “是的,我們見過,你在感傷什么?獨自喝酒只會愈加痛苦,不妨說出口,或者站到懸崖前沖著山下大聲發泄出來,會好上許多,過去我煩惱時就這么做。”紅酒入肚,舌頭變得靈活起來,我一開口充滿老爸那種慣常的口吻,既好奇又表現得平靜如水。

  “沒什么,你只是睡不著,空虛無聊找人搭訕,一會兒回去躺下立即就忘了,知道了又能如何?”她又是露齒一笑,緩緩轉身,時隔不久,忽然抱面痛哭起來:“我的貓,陪伴我十二年的貓死了。你就笑吧,笑話我會為它淚流滿面。現在開心了?祝你有個好夢。”

  “我開心不起來,哪怕是你的要求,這是嚴肅的事。我只養過狗,但兩者是相同的,能夠體會這種心情。陪伴的時間越悠長,感觸也越深,能給我看看你手中它的照片么?”

  這是一只通體雪白的普通老貓,正無精打采地趴在椅子底下,長毛凌亂松散,不難發現后腿上血跡斑斑,一綠一黃的異色瞳望著鏡頭,眼中充滿著對生的渴求。

  “那你的狗呢?”她抬起桃花眼掃了我一眼,垂下腦袋嘆道:“我懂了,你葬了它是嗎?”

  “我在林子里刨了個坑,用它最喜愛的毯子裹上埋葬,隨后道了聲永別就離開了,從此再也沒去過那里。”我失神地看著手中殘酒,說:“也許男女有別,表達哀思的方式也不同。我見過許多哭天搶地的人,又是大辦葬禮又是拍照留念,覺得全無必要。它們存世時當成家人照顧,不留下任何遺憾,那樣就夠了。其實人也一樣,哪天我掛了,也希望會是平靜的。”

  “我無法做到像你那樣平靜,這太難了。甚至我不忍心將它下葬,現在還擱在原地。”

  “你住在哪?帶我過去。”我一把拽起她胳臂,道:“不論你樂不樂意,一定得處理掉,若死了有些時候,要立即撒上石灰粉消毒。好吧,這種臟活交給我來辦,你站一旁看就行了。”

  十余分鐘后,我抱著僵硬的貓尸回到臺階前,在灌木叢中刨了個深坑,撒上石灰末,草草埋葬后又用樹杈做了個標記,掛上它的鈴鐺。當忙完這些,早已累得滿頭大汗,重新坐回臺階前,默默地抽煙。女人感到過意不去,打住所抱來許多酒,擺在我腳下。

  “葬在這個位置,每天太陽初升就能照到它,你或許會感覺它依舊在身邊。”我招呼她上前,手指西方天際,說:“瞧見那道極光了嗎?好的,現在你跟著我一起合攏五指,閉上眼對著那個方向,默默回憶它的模樣,到了第二天,你就能看見它成了天上的云彩。這是我老家的一種法術,雖無法保證百試百靈,但我就是那樣再度見到自己的狗。”

  女人狐疑地合起五指默默祈禱,我偷眼看著她,心頭暗自發笑。這種事怎么可能呢?我不過是在安慰她,可這個女人卻當真了。在心理暗示學上,人若有了期冀,便會將各種虛無縹緲的東西當成神跡,一朵天邊的云,一株外形怪異的花草,都能假想成自己希求的對象。

  “但愿那是真的,這種法術叫什么?”做完禱告,她拉我坐下,說:“我想天天見到它。”

  “這個,”我哪知道自己鬼扯出來的法術叫什么?但女人正眼巴巴地望著你等答案,我總不見得說那是開玩笑,這簡直是在別人傷口上撒鹽。正有些尷尬時,一只發光羽蝶落在貓鈴鐺上,我靈機一動來了主意,道:“這種妖法,叫做蝴蝶魘。”

  “你為何要陪我一起做無聊的事?這是一種新的泡妞手法嗎?”女人忍不住掩嘴偷笑,用手肘推了我一把,道:“原本我以為,你會很快離開回去睡覺,畢竟咱們不認識。”

  “還有什么事能比睡覺更無聊的?我休息基本都放在白天,晚上就喜歡四下逛逛。出身汗,舒服。”見她露出笑容,我也略有成就感,便想展現些與眾不同。思慮片刻我張開嘴,給她看自己的蛀牙,道:“咱們就說回你剛才提起的泡妞好了。泡妞是門技術活,除了甜言蜜語,硬件也得跟得上才行。譬如說一對男女原本談得密意綿綿都快結婚了,結果親熱時發現,對方身上有塊疤,或某個位置有顆痣,恰恰是自己最無法接受的,那之后往往表面不說,跟著找各種借口一拍兩散。我要當真在泡妞,就不會給別人知道自己最想隱藏的秘密。”

  女人愣了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見她手中還捏著本簿子,便問它是什么。

  “哦,這是我給貓拍照的相冊,留在身邊每每看到太傷感,本想請你一起埋了。”

  “這個邊角上,為什么寫著H?”我無意中瞥見簿子上貼著標簽,不禁有些好奇,故意將臉一板,問:“你不會是那種表面裝得特別關愛動物,其實背后卻在虐待它們的人吧?我瞧見照片上,小貓后腿淌著血,而且長毛打結,你至少有一個月沒給它洗梳了。”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哪知我的故作威嚴,竟讓她嚇得面色如土,見我正質疑地盯著她,便連連擺手,說:“你誤會了,好吧,這也不全是誤會,我不是你想的那樣。小貓在一個月前泌尿出了問題,我幾乎掏空了所有的錢也醫不好它,昨晚它大出血不到半小時就死了。那副模樣,還怎能正常給貓梳毛?我只能在它過世后簡單洗掉血跡。”

  “那怎么解釋這個H?”見女人窘迫至此,我越發想要尋她開心,便虎著臉質問:“你始終在逃避問題!我懷疑,H是個編號,在此之前你已經殺過無計其數的貓了!在某種變態心理驅使下,你將它們記錄下來,不然為何要埋了它?我分明瞧見內頁里寫著字!”

  “你先坐下,我會全部告訴你。”她牽著我的手,說:“曾經的我,特別殘忍。”

  通過女人抑揚頓挫的描述,大致是說了這么件往事。年幼時的她,性情兇暴,尤其喜愛折磨殺害動物,不論螞蟻、蟑螂、鳥雀還是雞鴨,只要落入她手,必死無疑。此女確實殺過許多貓狗,酷愛用一種三角綁法牢牢捆住小貓,包入手絹朝空中擲去,然后美滋滋看著它們跌死而手舞足蹈。而后有一天,她同樣摔了貓,轉身打算回去時,見有只母貓竄來,將幼崽銜到地下室內,便尾隨過去看看。結果,據她形容,母貓花了整整一晚不停舔舐自己的孩子,本已沒了呼吸的小貓在天明時分慢慢掙開了眼睛,到中午又能爬了。這件事給她極大的心里震撼,通過這件事,她懂得了生命之可貴,母愛之偉大,也因此改邪歸正。

  “我原本打算收養那只小貓,但母貓怕我繼續傷害它就叼著跑了。然后我在地下室附近發現了另一只白貓,就是墳墓里的那只。打那天起,我回想過去種種,經常做噩夢,所以才要買了簿子,寫上標簽,用字母告訴自己,在它之前,我以十分殘暴的方式虐殺了七只貓,大概就是這樣。現在的我,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那時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實在太可怕了。”

  “沒事,我不過是同你開個玩笑,那只貓哪怕用看也能知道被照顧得很好。它雖然離去,但臨死之際必然是幸福的,只因有你這個好主人。人就是那樣,生命中會產生幾件事,讓自己有所改變。有些人兒時霸道粗魯,長大后卻循規蹈矩;而有些人少時怯弱膽小,成人后卻滿面橫肉。”我牽著她的袖子,笑道:“你不用怕我,坐吧。”

  她這才惶恐不安地坐下,然后慌亂地為我斟酒,生怕妖法高強的我還會發現她什么。

  “動物是有靈性的,我家狗病死時,我知道它熬不到天明,所以不想自己太痛苦,就早早躺在床上不再去看它,結果就這樣睡著了。約莫到了當晚三點整,我忽然發了個怪夢,夢中是團耀目的白光,有個聲音在回蕩,謝謝,謝謝你。我被忽然驚醒,心頭頓生不祥,急忙跑將出去,狗兒也在同時咽下最后一口氣。你說這是巧合嗎?肯定不是,那個聲音就是它,它不愿我太悲傷,以某種形態與我道別。所以,我將它下葬后,人反而變得輕快起來。”

  “你這么描述我就明白了。其實我真正哀傷的,是時間本身,時間流逝這件事太可怕了。”她一仰脖灌了自己整整一瓶,流著淚嘆息:“正因為我見過它的最初,還完全爬不起來時的柔弱,又見到昨天它虛弱得連聲音都叫不出,這之間的十二年,好像一下子全消失了。它與我生活了那么久,似乎只是轉瞬之間。隨著時光流逝,我慢慢會記不起只有它懂的呼喚,以及抱它在懷中會常說的話,它們都會很快消失。你會說那只是動物,但對人對物又何嘗不是如此?時間既創造了一切,又在無情抹除所有,想著這些,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這就是我所說的,希望自己真到了掛掉的那天,也會是平靜的原因。你所說的話,充滿著人生哲理。正因如此,我想當個無名氏,也不需要墓碑,就像從未來過這個世界。”

  “我想,哪怕再卑微之輩,也有會為他流淚的人。我不知道你究竟經歷過什么,但今晚你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會為你感到哀傷。”女人緩緩捧起我的手,擱在自己腿上,問:“對了,我叫艾什莉.克萊曼斯,你怎么稱呼,先生?”

  “就稱呼瑪德蘭好了,別叫先生,那會讓人聽得感覺自己已七老八十了。”

  “我可以借你肩膀靠一會兒么?”女人的手緩緩纏上我的胳臂,她合上雙眼,嗅著呢料西裝間的煙味,喃喃自語:“不知為什么,平時我很厭惡別人抽煙,那股氣味實在叫我難以忍受。可同樣的氣味,滲進在你這件很久沒洗的西裝里,卻有著一股醇厚、熟悉的氣息。這種氣味,不知不覺令我記憶深刻,并感覺此刻已成了很久以前發生的往事,這也是妖法嗎?”

  “這不是妖法,而是你醉了。”我將外套脫下,覆在女人身上,望著遠處那團變幻形態的極光。這一晚,我與她相互談了許多,當天際變得通紅,一抹瑰色薄光灑在身后的破建筑上,女人忽然撐起身子,眼中閃過星光,興奮異常地指著前方,叫道:“太神奇了!”

  順著她的指引,我見到一團風中的流云,似乎有個貓腦袋的外形,又像散開的衣裳。

  “你真是深藏不露,”女人將我緊緊擁在懷中,抽泣道:“謝謝你所做的一切,瑪德蘭。”

  同樣一抹薄光穿透百葉窗打在我臉上,撐起身子時,已是臨近晌午,枕頭上浸透了我的淚水。多么凄涼且怪異的夢哪,這也許就是所謂的阿遼硫,A.C將那只發光鐲子給了我,其用意是希望我能閱讀她,去解開屬于她的那一半諸多謎面。

  望著身邊褶皺的床單,我猛然頭腦中誕生了個念頭,便問迪姐要過前些天漂泊者留在她手機的號碼。她雖感到吃驚,卻什么也沒問,而是為我喊了輛出租送我回果核。

  思慮片刻,我摁下了這組號碼,才響過一聲鈴音,對方立即便接通了對話。

  “這么快就想通了?我不是讓你們往取件四號箱置入空信封嗎?”漂泊者依舊精神奕奕,當聽到我的聲音,不僅感到意外,說:“算了,反正那也是過遍形式,沒任何意義。你是黃毛小子吧,想找我買什么情報?”

  “我想向你打聽件事,當然這會比較盲目,且希望渺茫。在許多年前,具體多久我不知道,總之有人往紐約曼哈頓中城,一個叫柏麗嘉商務樓地下儲物柜里藏了些東西,理應是個裝著許多磁帶的箱子,可這棟樓據查已經拆了。我十分想找到其中編號為H1-092的那一盤,所以我在想,有沒有一種可能,你恰巧有辦法能搞到它們?故而才打來這則電話,其實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長吁短嘆了幾聲,我見對方始終不答,便打算收線。

  “且慢,適才老子是去找紙筆了,你再報一下編碼,還有磁帶的型號,我記錄下來。”

  “TDK120分鐘雙面卡帶,手貼標簽為H1-092。”我為自己點了支煙,答。

  “好,老子接下了,雖然紐約有點遠,但我會告訴你結果。而你想知道這個答案,就先準備好一萬。如果我有本事搞來,多少價碼咱們再談,祝咱倆合作愉快。”

  下午三點,我回到酒店,偵探、魂鐮、范胖正坐在大堂內生悶氣,見到我一頓狂風暴雨的唾罵,說原本他們上午就打算出發,因我的緣故拖慢了行程,罵完后便推著我上旅行車。

  “昨晚我們打了上百個電話,你干嘛不接?反正行李就那樣了,我也不知你喜愛裝些什么,總之能瞧見的全給你理了進去。”Krys提著兩只沉甸甸的旅行箱給我,湊近脖頸使勁嗅了嗅,叫道:“一股揮之不去的酸味,你準是去找那個白領婊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不會死心,難道昨晚你倆上床了?天哪,你也太厲害了,那種妞也能搞定,佩服佩服。好吧,這件事我暫時會替你保密,隨后你要怎么辦就自己去應付查理吧。”

  “好,人都到齊了,那么,目標德罕,”偵探朝著門前的老艾頷首致意,手指遠方,叫道:“我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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