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伊琳娜
兩天前，圣倫琴教堂。
替伊琳娜完成告解后，厄里希扶住她，并將她送到教堂正廳。
“是她……被惡魔詛咒的不祥之人。”
“哼！這種被魔鬼纏身的人，有什么資格進入教堂？”
路上，不懷好意的議論聲，傳到了牧師耳中。
伊琳娜也聽到了，出于愧疚，她將頭低下，想要將厄里希攙扶的手推開。
“請等我一下。”望著伊琳娜，厄里希溫和說道。
看向低聲議論的那些人，厄里希臉色沉了下來：“剛才是誰說的那些話，請自己站出來，神可不喜歡遮遮掩掩的人。”
“是我說的。”發出冷哼的那人站了出來。
厄里希認識他，他是本地領主葛希思騎士的兒子，列昂·葛希思。
“請你為剛剛說過的話，向伊琳娜小姐道歉，不然的話，就請你離開圣倫琴教堂！”
列昂面色一變：“我可不稀罕來這個教堂！我來這，只是因為我的父親不久后要上戰場，我要為他祈禱，你打算阻攔我嗎？”
“你已經用自己的偏見證明了，你的祈禱不會有任何成效，神不會聽見的。”厄里希搖了搖頭，“向神懺悔吧，除非你恭敬地祈求神的原諒，神才會聽到你的祈禱。”
列昂身旁，幾名訓練有素的男子，沒費什么力，便將厄里希打翻在地，并架著雙臂抬了起來。
不知所措的伊琳娜，也被趕到一旁。
鋒利的劍刃，搭在了厄里希的脖子上。
“把你的要求再說一遍。”列昂冷聲道。
“向伊琳娜道歉，向神懺悔。”
血液從斷裂的鼻梁中流出，但厄里希絲毫不懼。
“看來你真的不怕死。”
“你殺不了我。”
列昂將劍抵得更深，厄里希的頸脖間出現一道血痕。
“你在懷疑我的勇氣嗎？”
“我的生命即將結束，但不是今天，更不是現在。”
厄里希露出笑容。
“很遺憾，神是站在我這邊的，在我死亡之期到來前，無論你用什么手段，都殺不了我。你大可一試，看能否違抗神的旨意！”
厄里希面色虔誠，眼神更是堅定不疑。
反倒是列昂，臉上充滿驚疑不定。
終于，他將劍刃收起，看向灰白眼眸的女孩。
“伊琳娜，我以列昂·葛希思之名，真誠地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諒我的偏見。”
伊琳娜緊張地點了點頭，好在牧師接下來的話語，減緩了她的不安。
“他已經道歉了，我們走吧。”
…………
“伊琳娜睡著了嗎？”
入夜，忙碌了一天的巴恩回到家中。
“剛睡不久。哼，我還以為你要到天亮才會回來。”
不滿的聲音傳了過來。
“抱歉，我被一些事情耽誤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朝著一旁吐了口唾沫，“都怪那個該死的瀆神者……”
一名肥胖的中年女子，來到了他的面前：“算了，你把錢給了就好，我可不是無償照顧她。”
“錢？我三天前不是剛給過你嗎？連一周都沒到，你竟然又找我要？”巴恩有些氣憤。
“不然呢？你不知道照顧一個盲人有多麻煩嗎？她如果老老實實呆在家里就算了，今天還要我把她帶去教堂，還得罪了領主的兒子，真不知道她每天在想些什么！”
“我付給你錢，就是要你做這些的。”
女子發出一聲冷哼：“那些錢的數量，可遠遠比不上我的付出。”
巴恩皺眉，卻聽得女子繼續說道：
“你應該了解你女兒的處境吧？她曾染上‘蜘蛛女士’釋放的可怕瘟疫，即便最后治好了，也永遠失去了視力。人們都說她被魔鬼纏身，她那雙慘白的眼睛，便是魔鬼留下的印記。”
“不用你來告訴我這些！”巴恩怒道。
“我只是怕你忘記了，除了我以外，整個騎士領可沒人愿意照顧她，更別說像我這樣貼心地照顧。”
“該死的……”巴恩啐了一聲，“你這次要多少？”
“你上次拿出的銀器，我很感興趣。”
巴恩警惕地環視四周，隨即從屋內一角，拿出了一個不起眼的布袋。
解開布袋，在微弱的燭光照耀下，內部的銀器閃閃發光。
女子露出滿意的神色，肥大的嘴咧成一道弧線。
她伸出手，想要接過銀器，卻被巴恩擋下。
“貪心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巴恩從袋中取出一個銀碗，放在了她的面前，“小心別遭到報應。”
“要遭報應也是你先。”她冷笑道，“可不是我從葛希思領主那，偷來這些銀器的。”
“你……可惡。”巴恩將頭側過，沒有反駁她的話語。
女子將銀碗拿起，舔了舔碗的邊緣，露出惋惜的神情：“可惜，這些都是偷來的贓物，只能拿到蛾城的黑市去賣，根本值不了幾個錢。”
“你說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為了這些銀器，冒了多大的風險！若是被領主知道，這些銀器足以讓我上絞刑架。”巴恩咬牙道。
“我可不管這些。”
女子不屑地回答：“我聽說了附近幾個村的情況，你要上戰場了對吧？你最好在離開之前，拿出令我滿意的報酬，不然我可不保證我會一直照顧她，直到你回來的那一天。”
“這些銀器，難道還不夠嗎？”
她將銀碗放下，瞥了巴恩一眼：“遠遠不夠。”
巴恩沉默，好一會后，這才說道：“我協助放走了磨坊主的兒子，磨坊主給了我一大筆錢，應該能讓你滿意。”
“錢呢？”
“你覺得我會現在給你嗎？你要是趁我不在，對伊琳娜不好怎么辦？”
“你想怎么樣？”
“等我從戰場回來的那天，我才會把這筆錢交給你。”
“你是在開玩笑嗎？”
她發出一聲嗤笑。
“巴恩，不是我看不起你，你不是劍士，沒受過專業的訓練，年紀也不小了，甚至湊不出一套像樣的盔甲，上了戰場，恐怕也是最先死的那一批。”
巴恩面色一變，卻說不出反駁的話語。
她伸出手，一把搶過那袋銀器：“你最好先把藏錢的位置告訴伊琳娜，我可不指望你活著回來。”
女子離開后，巴恩憤怒地拍打在桌上，沉悶的聲響傳遍房屋。
緊接著，他顧不上震得生疼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朝某個房間望去。
輕輕推開房門，黑暗狹小的房間內，傳來不算均勻的呼吸聲。
“伊琳娜，你醒了嗎？”巴恩輕聲道。
“嗯……”
“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吵醒你的。”
“我聽到那些話了……為什么珊妮阿姨要這樣對我們？”
巴恩嘆了一聲：“以后你就明白了。”
他來到漆黑的房間中，摸索著替女孩蓋好單薄的毛毯，卻無意間觸碰到，那被深深潤濕的枕套。
“聽說你今天去了教堂。”
“嗯……那里的牧師很關心我，還替我做了告解。”
黑暗中，她的語速加快，像是提到開心的事，不禁露出笑容。
“他耐心地聽我講述，我向他傾訴了這段時間的煩惱。”
“向其他人傾訴不行嗎？比如說珊妮？”巴恩問。
“我不喜歡她……父親，能讓她別再來了嗎？”
巴恩嘆了一聲：“伊琳娜，你需要人照顧，她是唯一一個愿意照顧你的人。”
他俯下身，吻在伊琳娜的額頭。
“好好休息吧，我有些煩惱，需要找地方排解。”
“教堂晚上還開放嗎？”她有些疑惑。
“教堂？”巴恩撇了撇嘴，“去那里還不如去酒吧，起碼烈酒能讓我忘記煩惱。”
…………
第二天。
一大早，巴恩便換上了黑色面罩，叫醒了伊琳娜。
“今天騎士領要來重要客人，我可能不會回來。”
伊琳娜聽話地點了點頭，笑著問道：“父親，過幾天就是豐收節了，你準備好祭品了嗎？”
巴恩一愣：“是啊，沒想到一年又過去了……伊琳娜，今年的豐收節，你可能只能和珊妮過了。”
伊琳娜的笑容凝住了：“為什么……”
巴恩嘆息：“因為戰爭。東方的邊境上，以‘蜘蛛女士’為首的異教徒正蠢蠢欲動，神圣王國需要我們每一個人。”
見伊琳娜露出失落的神情，巴恩想了想，將一個東西塞在她的手中。
“這是提前給你的禮物。”巴恩摸了摸她的頭，說道。
“這是……武器嗎？”手中傳來的冰冷溫度，讓伊琳娜有些驚訝。
那是一把匕首。
“有珊妮女士在，我可能用不上它……”她有些遲疑地說。
“收好它。”巴恩引導著伊琳娜，將匕首藏在枕頭下，“我希望你永遠也用不上它，但你要記住，很多時候，真正的威脅是不會顯露出來的。”
伊琳娜點了點頭。
交談結束后，巴恩神情凝重地從家中離去，這讓剛來不久的珊妮有些奇怪。
“珊妮阿姨，我想去教堂。”巴恩走后，伊琳娜說道。
“你昨天不是剛去了嗎？”身材臃腫的女子，有些不耐煩地回答。
“我今天還想去。”伊琳娜堅持。
女子看了她一眼：“不是我不想帶你去，只是人們都說你被魔鬼纏身，你也不想影響到教堂里的其他人吧？”
伊琳娜抿了抿嘴，有些不安地說：“我……我不是……”
女子打斷了她的話語：“你這樣會招人討厭的，那里的牧師，也不會歡迎你。”
伊琳娜的面色一白，不再言語。
“對了，你父親有沒有跟你說關于錢的事情？”珊妮問道。
“他什么都沒說。”伊琳娜回答。
伊琳娜看不到，就在她說完這句話后，珊妮的臉猙獰起來，心中像是有團怒火在熊熊燃燒。
…………
午夜來臨前，哭喊與喧鬧聲，驚醒了夢中的伊琳娜。
起初，她還以為是自己做了噩夢，但任憑她怎樣努力，異樣之聲都不曾平息。
她蜷起身體，用毛毯將自己裹得更緊，只希望可怕的聲音快點遠去。
這時，開門聲傳了過來。
“誰在那？”她有些不安地問，手伸到枕頭底下。
沒有回應傳來，她從枕頭底下，掏出那把匕首，顫抖著對準聲音傳來的方向。
“伊琳娜，是我。”
聽到屬于珊妮的聲音，她松了一口氣，將匕首放了下來。
“珊妮阿姨，外面發生了什么事？”
“好像有強盜襲擊了騎士領……不，那不是強盜，是復蘇的亡靈，不知道會不會伴隨著瘟疫，就像三年前那樣……”
伊琳娜不安地問道：“我們該怎么辦？我的父親說，他明天一早就要離開這里，他現在安全嗎？”
“我可沒時間管他！”
腳步聲逐漸靠近。
“那些亡靈隨時可能破門而入，趕緊收拾一下，匕首就放在我這。”
聞言，伊琳娜顧不上其他，慌亂地穿好衣服，與珊妮一起來到正廳。
突然，她身形一滯，左臂被一個冰冷的手拉住。
“等等，伊琳娜，巴恩跟你說過，他不會回來嗎？”
伊琳娜遲疑一下，但還是點了點頭：“是的，他已經把行囊帶走了。”
“他留給你了什么嗎？”
“他唯一留下的是那把匕首。”她回答。
左臂被捏的生疼，伊琳娜想要掙開，卻根本沒有力氣。
突然，她的左臂一松，還沒等她揉過被捏疼的部位，衣領便被提了起來。
“錢在哪？快告訴我！該不會是你把那些錢藏起來了吧？”
“我不知道……”伊琳娜無助地說道。
“你想騙我？沒人可以騙我！無論是你，還是那個窮鬼巴恩！”
伊琳娜剛想說些什么，嘴巴卻被牢牢捂住，整個人被抵在了墻壁上。
她感到腹部傳來劇痛，口腔內也彌漫著一陣腥味。
“噓……”
耳邊傳來珊妮的低語。
“你這個被神唾棄的人，你這個被惡魔詛咒的人，如果不是巴恩給錢，我根本不會看你一眼！”
伊琳娜想要掙扎，卻被珊妮肥胖的身軀死死壓制，連聲音也發不出。
“可惡的巴恩！他不要你了，他把錢都帶走了。哪怕他當了逃兵，也能靠著那些錢快活，可惡……那本來是我的錢，是我的！”
匕首在腹部攪動，疼痛擊潰了伊琳娜的神經，力量從她的體內不斷流逝。
“你每天都很痛苦吧，伊琳娜，我明白這種痛苦。早在三年前，你就該像我的孩子那樣，死在那場瘟疫中，可是你沒有，這些痛苦是你應得的。”
淚水從伊琳娜臉頰兩側流下，慘白的眼眸暗淡無光。
“沒有人會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他們只會以為，你被那些亡靈殺了。”
意識逐漸恍惚，聲音也越來越遠，她腦海中最后浮現的，是那些不曾忘卻的美好記憶。
她依稀記得母親的模樣，在那場恐怖的瘟疫到來前，她和父母過著祥和的生活。
她回憶起身染重病后，在眾人斥責的話語中，格倫主教的悉心照料。
她想起了蔚藍的天空、翠綠的草地，還有那名為她挺身而出的英雄。
…………
“什么？你們得罪了領主的兒子？”
結束了與列昂的爭執，與厄里希一起來到教堂正廳，珊妮知道了事情的經過，發出驚訝地大叫。
“別說是我帶你來的，趕緊給我滾遠一點！”
伊琳娜還沒回話，珊妮便逃出教堂，一刻也不想待在她身邊。
“看來還是得我送你回去。”牧師說。
“很抱歉，打擾你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手臂被厄里希挽住，伊琳娜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謝謝你，牧師。”路上，伊琳娜主動說道。
“這是我應該做的。”
她試圖找些話題，與厄里希交談。
“牧師，如果我虔誠祈禱，神會滿足我的愿望嗎？”
“當然。”牧師的語調充滿肯定，“伊琳娜，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希望我的父親能過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被我拖累……”
“你是十分善良的人。你的愿望不是為自己許的，而是為其他的人。”
聽著牧師的贊許聲，她的臉龐微微發燙，轉而問道：“那你呢？牧師，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厄里希的聲音停頓許久，“以前，我想追隨神的教誨，成為一名義人。”
“那現在呢？你不想成為義人了嗎？”伊琳娜有些疑惑地問。
“不……我聽說英雄能夠改變注定的命運，幫助他人，跨越必死的期限。比起義人，我更想成為一名英雄。”他的語氣堅定且執著。
“英雄……”
伊琳娜露出笑容，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得見的話語說道：“你就是我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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